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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明詮的天地之心與風騷之意
楚 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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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7-27 10:21 上傳
于明詮是當代備受盛贊和批評的書家之一,但譽之者和貶之者似乎都沒有搔及癢處。于明詮最看重的是作品的“意思”,雙方又都不去研究,而于“意思”以外的技法、丑怪喋喋不休。技法不含“意思”,丑怪之書又有何“意思”,于是于明詮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攻訐中被扭曲、變形。孫過庭《書譜》中有一段論述書法創作的話:“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這段話的意思是,書法家的書寫情性,在于對天地萬象的體驗,形之于言,體之于書。故要有體驗天地之心,以達詩人風騷之意。
一、詩心:形式體驗、個人言辭、傳達方式
理解于明詮的作品首先應從詩心入手。
于明詮是位很優秀的詩人,他的現代詩,放到詩人中去評,一點也不遜色。詩人寫詩,先有體驗,得之于心,情感就有了寄托。于明詮于此最有體驗,說:“寫詩,必須有一種內心的東西,并且有一種強烈的愿望要表達出來。靠什么呢?要靠詞句的巧妙組合,要讓它們產生一種張力和碰撞,從而塑造出那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奇妙意象。” 這個理解很到位,詩意是從體驗而來。書法也如此:“點畫線條其實和詩歌里邊的字詞句一樣,它的輕重疾徐、枯澀濃淡、結體變化、章法布局等,都是你自己的表達手段,自己內心有表達的愿望,可以訴諸字詞句,也可以訴諸線條點畫,兩種形式完全一樣。”
書法作品的體驗,首先是從文字開始的,然后轉向線條墨象。書法創作的體驗,是雙重的,文字體驗是明其意的開始,枯澀濃淡、結體變化等是找到自己言說的方式。
詩心的第一個含義便是體驗天地萬象之心。如果一個書家,不會或不善體驗天地萬象,便稱不上是一個真正的書家。
詩心的第二個含義是轉換。于詩人言,是從意象找到言辭,變成句子;于書家言,把體驗轉換成個人的線條墨象。于明詮說:“我臨帖的時候,我是在體驗古人的東西,研究古人的筆法,那時候,是古人為主我為賓。到我自己寫字的時候,我是按我自己的想法寫字,就沒有必要顧忌這一筆一畫合不合古人。” 這就是說,一個書家除能對萬象有體察外,還需要自己的言說方式。古人的筆法是古人的,自己的筆墨線條才是自己的。這之間的訣竅在于實現“臨摹到創作的轉換”。他常常讓學生做的練習就是這種轉換,即按自己理解的古人筆法轉化為自己的筆墨語言,這樣,才有個人詩心的言說。
詩心的第三個含義是找到個人的表達方式。線條的粗細、墨色的枯潤、節奏的快慢都是主體對言辭體驗后的表達方式。寫同一個字,不同書家寫來個個不同,道理正在此。
觀于明詮的作品,你可以從中感覺到他寫的是個人的體驗,從線條墨象上,你已很難找到古人的影子,完全是他個性的張揚。這就是說,于明詮的作品有此“詩心”。并不是說書家一定要是個詩人,而是說,書家一定要有個人的體驗、個人的言說方式。除此之外,便成就不了書家。
還是舉件作品分析一下。于明詮有一件對聯:“一簾幽夢,十萬狂花”,聯語下有行書小注:“夢里歲月夢里流,夢里開心夢里愁。趙元任譯西人詩句也。”“定庵詩云:十萬狂花如夢寐。今集為聯。丁亥仲冬,明詮并記于見山見水樓。”這聯語是于明詮根據兩詩人之句重撰而成,屬原創性的作品。這是詩心體現之一。八字聯語,以個人獨特的用筆方式完成,這是詩心體驗之二。三是從章法看,采用并置式修辭手段構成,小注行書置下方,筆致精到,十分抒情寫意。所以,這是一件原創性的有詩心的作品。當然,從用筆分析,還可以分析出一大篇文字,這里從略。
當代不少書家,只抄古人詩文,只用古人筆法,襲用老掉牙的章法布局,怎么可以說有詩心?
二、風骨:殺鋒遒健、意象奇詭
“風骨”原是《文心雕龍》中的篇名,本是對詩歌作品的美學要求。“風”偏重于內容,即情感表現得生動駿爽才有“風”;“骨”偏重于言辭,語言端正勁直才有“骨”。于明詮的書法作品,抒寫情意很生動,用筆遒健有骨富新意,故稱其有風骨不為虛辭。
于明詮敘述自己的學書經歷:“楷書自唐人入手,學過半年柳公權,越寫越糟,后改學顏真卿,多少下了點功夫,后也曾學過褚遂良,行草學二王、孫過庭、蘇米,喜歡明清的何紹基、劉墉、金農。90年代初開始醉心于六朝碑刻。” 很多人以此來證明于明詮的學有根柢,字寫得好。這樣的證明有點滑稽,于明詮的書法作品中有唐宋明清人的影子嗎?幾乎沒有。有六朝人的刀砍般的斬絕和雄強嗎?似乎也沒有。理解于明詮的線條之美,可以從他說的這段話入手:“我時時產生這樣的幻覺——執筆如執刀,當鋒穎觸紙的剎那間,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那種筆鋒‘殺’紙的快感,無論線條的輕重粗細,我在書寫時都力求使之不飄不滑不浮。”
對照他說的,再看他的作品,你一定會悟到于明詮的線條之美,正在于這骨力遒健、沉穩,并不失生動有致。于明詮的用筆在于殺鋒的穩、準、狠。鋒毫入紙深,即“狠”。“準”是指鋒毫到位,點畫就有質量。“穩”是運行穩健,則不飄不滑不浮。這里既包括了用筆的行與留、頓與挫,也包括了使轉挑剔等一切細微的動作。單純講順逆、中鋒用筆、提按,似乎都不及其用筆奧妙。這其中,難以言明的便是于明詮對古人筆法的轉換。他的一切備受貶斥的地方,在于不像古人,其實,“不像古人”才是于明詮最成功的地方。傳統的形式語言習規有其傳承性,一個人不可能推翻古人處處創新,處處創新也等于無新。但死于古人之下,則無我言說的言辭,這是當代書家的軟肋。于明詮對古人筆法轉換得巧妙,轉換得獨特,才有了他個人的形式語言。老實說,當代書家中有個人筆法語言的并不多,故于明詮老是被人誤解。
不把線條組接成一個“字”,單一的一個點或一根線條便沒有意義。線條,只有裝配成一個完整的字形,它的“意思”便出了。當然,這個“意思”并非“字”的文字義,而是線條組合起來的“意思”。從形式語言看“骨”,形式必須新奇,意象必須詭譎,才談得上“風骨”。書法的形式及內容,即是線條的組成。于明詮寫的“字”,歪倒、丑怪、詭譎,這是他“風骨”的主要內核。《文心雕龍》說,要使作品具有風骨,就要“熔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這幾句套用在于明詮的“風骨”上,只要改動幾處就行。第一句為熔鑄書法史的經典為我用,第二句為具有高深的學養,第三句為洞曉創作時的變化,第四句為詳盡各書體的體勢變化。故作品是否有風骨,能否奇詭,全在以深厚的學養打通各個環節的阻隔,找到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這里無法用分析的方法剖析歪倒的角度、布勢的空間分割精度等等,但你總是會覺得于明詮的字法、章法確實不同常理,也不同常法。
于明詮的殺鋒雖然狠,貼紙澀行,筋骨強健,但他的結體都是于細微處見出創意,見出獨得之秘。華人德說他,“字中還常出現頓筆后尖尖趯起的捺腳,這種源于漢末魏晉時方峻隸書波磔的用筆,可以在北齊碑刻摩崖中習見,顏楷中也吸收此法”。 這固然不錯,然依我看來,這是于明詮對章草捺腳的獨特化用。他臨的趙子昂章草千文,其章草筆法全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子昂的。趙氏的章草,筆法雖精良,矯揉造作之態時見。趙之習氣,于明詮舍棄了,故有其新貌,這是其高明處。
再如于明詮的結體疏曠而蕭散,字距也十分大,再加上歪倒的姿態,很有幾分醉意朦朧的蹣跚。這種“意思”,實際上從《吐谷渾墓志》的風格化解而來。該碑,豎畫幾乎全作懸針,橫折又易方為圓,這種特點,被于明詮熔鑄后變成他自己的一種個性言說。他的很多豎筆,也都作懸針,但非筆直的僵直,而是帶有某種情調,又與下一字的首筆有某種形態上的過渡與暗示,因此,平添許多奇趣。如果把它分裂出來,一般論者或許嗤之為筆病。
三、天趣:稚拙、古媚、虛靈
于明詮的創作都為了那點“意思”。他認為“有那點‘意思’,它便是書法;沒有那點‘意思’,它就不是書法。哪怕你天天顏柳歐趙、二王蘇米、碑學帖字,它也不是。” 就憑這一句,也抵得上十個理論家一籮筐廢話;就憑這一句,可以掃蕩一切偽書法。這個“意思”,很玄妙,又很明確;可感可觸,又很虛無,又很具體。這就是作品的詩意文心、精神靈魂所在。于明詮的這個論斷類似于西方美學家貝爾的“藝術乃是有意味的形式”之說,當然又不全同,于氏的表達是東方式的感悟。
“意思”很“玄”,因為隱藏在線條墨象中的情感很模糊,故不能作科學分析;但它又很明確,情感一旦化為跡化的形式,這個物質形態便是一個明確的存在,也可以作某些細究剖析。綜觀于明詮的作品,其“意思”可分為三種類型。
一是稚拙天趣。這類作品,用筆稚拙率意,一任歪倒自然,毫無偽飾,仿佛全是從胸中流出來的詩情。這里邊,技術已不見蹤跡,或者說是無法之法。這類作品體現一種對生命的悟徹或留戀。例如他無意中寫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它不但用的是簡化字,而且寫于八尺條幅,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兒童所寫。實際上,它的細節也足夠精微,只是看不到人為的痕跡。尤其是那個“蕩”字,最后微微上揚的態勢,真有點神來之筆的“意思”。“起”的幾處枯筆,縷縷牽絲,意味無窮。其他如“敢丑齋”橫匾等,也是這一類作品。
二是古媚之趣。這類作品,包括絕大多數臨作和抄寫古人詩文的作品,高古、質樸,又不乏有意無意、若輕若重的閑散和嫵媚。高古作為體貌,體現在用筆、結字、章法各個環節,具體表現為線條的自然、質樸、野逸。他的許多臨作,其實都是創作,只是利用了原來的文字題材而已。細看,用筆、結字、章法全不像原作,只有那點“意思”有相通之處。這類作品中,有用筆蒼古者,很有一點歷史的凝重感與滄桑感,這種作品有深度,耐品;另一類用筆蕭散者,則有嫵媚之古趣,筆致精微,而且帶有一種情調,舒卷自如中如漪瀾成文,古意中平添許多動態的嫵美。
三是蕭散虛靈。這類作品或講究墨色中的水份,讓帶水的墨在筆的運動中洇化開去,造成墨色層次的彌散狀,這是虛玄空靈的一種意境。如《佛魔一念》橫披以及蘭亭雅集42人展中的那幅對聯,墨色的層次不是自己刻意展示的,而是筆法運動的結果。這里技法其實很重要,但這“法”,又絕對看不出,像《佛魔一念》的“一”字,其中最深的墨色在下方,向上洇化中又有較深的一道墨痕。如何變出來,本身就有“魔法”在。故除了字形的歪倒有趣外,墨趣也浸淫其中。虛靈是質實的反面,用筆實而墨韻靈虛,形式趣味便得以倍增。
明人袁宏道以趣論詩,他將詩趣分為自然之趣、山林人的脫俗之趣及愚不肖的自樂之趣。于明詮論書法的“意思”,在我看來,一任自然的天真是最高境界,天真而無往不有“意思”。古媚之“意思”、虛靈之“意思”總脫不了有“法”的痕跡,要稍次一等。但只要有“意思”在,作品便是藝術,便見個性。而一味以古人為法者,以修飾、形式至上為書者,不免俗套,而且可憎。
于明詮有句名言:“趣在法中立,意于法外求。”他作品的“意思”,在法中有蹤跡,在法外有余意。一言以蔽之,他夢寐以求的“意思”,便是他體悟到的人文精神。一個人的體悟有深淺,傳達有高下,故“意思”便呈現各不相同的形態。
于明詮是學哲學出身,深究冥冥之“道”,卻偏愛做詩人之夢,學書又雜以詩、畫、印、京戲等多種藝術門類,這些學養融入筆端,便有了作品的“意思”。因之,孤立地說他的書法,是很難把握其“意思”的,惟有顧及他的天地之心,才能領略他的風騷之意。
審美心理結構與對象形式的動態統一才成為藝術表現。藝術表現中,形式獲得了生命,溝通了主客體的審美聯系,你才感受到了作品的“意思”。創作主體的審美心理結構,牽涉到方方面面,僅以傳達能力言,“意思”的傳達包括了筆法、結體、章法乃至書體的轉換,包括對“法”的超越,筆到意到,一任自然,那便是“意思”的生成。從這一點看于明詮的書法,才覺得他那點“意思”,實在有“意思”。目之為“丑怪”,不知丑之故。
楚默
本名盛東濤,1944年生。當代文化學者,書畫理論家,現居無錫。撰寫發表文藝學、古典詩論研究、美學、書畫理論研究等文章四百萬字。著有《楚默文集》20卷(上海三聯書店出版)、《中國書法全集》七卷(榮寶齋出版)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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