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興華：書法視覺化會成為代表時代的書風（東方早報）

侯勇

書法視覺化會成為代表時代的書風

沃興華

　　最近幾年，書法界一般研討會都會談到視覺化的問題，多數(shù)持否定意見，理由大同小異，不是說出于浮躁，就是說因為功利。書法視覺化的發(fā)展阻力很大，但是這幾十年來，它卻一直在變化著、發(fā)展著、嘗試著各種各樣的努力，從涂涂改改的尺牘風，到拼拼貼貼的學院派，再到染色做舊的展覽風，以至于強調組合關系的形式構成等等。對于這樣一種不屈不撓前赴后繼的努力，簡單地說是“浮躁”和“功利”是不對的，應當深入思考。

　　從文化背景上考察書法藝術視覺化的產生原因，會發(fā)現(xiàn)它的種種努力其實都是為了應對當代書法所面臨的種種挑戰(zhàn)。這些挑戰(zhàn)是全方位的，就大的方面來說：第一，創(chuàng)作主體的身份變了。以前是文人，現(xiàn)在是書法家，文人寫自己的詩文，書法家抄他人的詩文。從文人變?yōu)闀遥瑢懯裁吹膯栴}不那么重要了，怎么寫的問題也就是表現(xiàn)形式的問題則變得日益重要和突出了。第二，書法功能的轉變。以前的書法重視文字內容，為文本式的，現(xiàn)在的書法強調審美愉悅，為圖式的，文本式的書法靠讀，圖式的書法靠看，從讀轉變?yōu)榭?，視覺表現(xiàn)的要求自然會越來越高。第三，交流方式的改變。以前的尺牘書疏和家居園林陳設，都屬于單件作品的小范圍交流，沒有比較，寫起來就很自然，用不著刻意去追求變化，追求個性和豐富性，現(xiàn)在主要是展覽會，幾十幾百甚至是上千件作品同時展出，作品要想脫穎而出，就必須強調創(chuàng)作意識，強調視覺效果。第四，展示空間的改變。傳統(tǒng)書法的幅式和風格與它們的展示空間是一致的，現(xiàn)代建筑與傳統(tǒng)建筑不同，現(xiàn)代裝潢特別強調設計，書法作品要進入這樣的展示空間，并且與它們的風格相輔相成，相映成輝，就不得不強調整體構成。第五，計算機普及取代了文字書寫，使書法藝術進一步脫離實用，在造型和節(jié)奏的表現(xiàn)上可以更加自由和夸張，這就好比照相機的產生，促進了寫實繪畫向表現(xiàn)主義與抽象主義的發(fā)展一樣。

　　這五個方面的挑戰(zhàn)都不可回避，結合在一起，猶如五雷轟頂，書法藝術再怎么保守，也必須得變，而且變化的方向也被規(guī)定了，那就是強調創(chuàng)作意識，強調形式表現(xiàn)，強調視覺化。歸根到底，書法藝術的視覺化反映了時代文化，代表了一種發(fā)展方向。

　　明確視覺化是一種發(fā)展方向后，落實到創(chuàng)作上，關鍵要解決方法的問題，視覺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有兩種，一是強調造型表現(xiàn)，二是強調構成關系。先講強調造型表現(xiàn)。書法史上第一篇講創(chuàng)作的文章是《九勢》，它的第一句話是：“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意思是說，書法藝術的表現(xiàn)內容為“自然”，既包括萬事萬物，也包括人的思想感情。而表現(xiàn)形式是陰陽，是各種各樣的對比關系，用筆上有輕重、快慢，點畫上有粗細、方圓，結體上有大小、正側，章法上有疏密、虛實，用墨上有枯濕、濃淡等等。這些對比關系很多，概括起來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形，即粗細、方圓、大小、正側等等；二是勢，即輕重、快慢、離合、斷續(xù)等等。歸根到底，書法藝術是靠形和勢來表現(xiàn)“自然”的。

　　形和勢的表現(xiàn)效果完全不同。勢的表現(xiàn)是使點畫和結體上下連綿，在連綿的過程中，通過提按頓挫、輕重快慢和離合斷續(xù)等變化，營造出節(jié)奏和旋律，具有音樂的特性。觀者面對這樣的作品，視覺無論落在什么地方，都會順著筆勢的連綿一點一點展開，這樣的欣賞與文本式的閱讀相一致，有一個歷時的過程，很耐看，可以慢慢玩味，但視覺效果比較弱。形的表現(xiàn)是強調各種造型變化，大小正側、粗細方圓和疏密虛實等等，利用相反相成的對比關系，讓它們沖突地抱合著，離異地糾纏著，不可分割地渾成一體，營造出平面構成的感覺，具有繪畫的特性。觀者面對這樣的作品，視線不是上下閱讀的，而是上下左右觀看的，作品的內涵因為構成而同時作用于觀者的感官，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

　　形和勢各有各的表現(xiàn)力，應當兼顧，然而“目不能二視而明”，不同歷史時期的書法往往有不同的偏重，甲骨文金文和篆書偏重結體造型，分書偏重點畫造型，蠶頭雁尾，一波三折。魏晉開始，追求連綿書寫，轉而強調筆勢，“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凡落筆結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毋使勢背”。到今天，根據視覺化的要求，創(chuàng)作方法應當在重勢的基礎上，再轉而強調造型的表現(xiàn)。

　　再講強調構成關系。書法作品分點畫結體和章法三個層次，每個層次都具有整體和局部的兩重性。點畫既是由起筆行筆和收筆所組合的整體，同時又是結體的局部。結體既是由各種點畫所組合的整體，同時又是展示空間的局部；章法既是由作品中所有造型元素所組合的整體，同時又是展示空間的局部。這種兩重性決定了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審美效果。如果把每個層次都當作相對獨立的整體來處理，就點畫論點畫，就結體論結體，就要求內部所轄的各種組合關系完整、統(tǒng)一，表現(xiàn)出一定的審美內容。這種審美內容是閉合的，內向的，體現(xiàn)為細節(jié)和韻味，適宜于小字，拿在手上近玩。如果把每個層次都當作局部來處理，把點畫放到結體中去表現(xiàn)，把結體放到章法中去表現(xiàn)，把章法放到展示空間中去表現(xiàn)，就要求內部所轄的各種組合關系不完整、不統(tǒng)一，以開放的姿態(tài)與其他局部相組合，在組合中1+1>2，產生新的審美內容。這種審美內容是開放的，向外的，體現(xiàn)為博大和氣勢，適宜于大字，懸掛在大堂里遠觀。

　　把每個層次當作整體去表現(xiàn)和當作局部去表現(xiàn)，各有各的表現(xiàn)方法，各有各的審美內容，應當兼顧，但同樣因為“目不能二視而明”，兼顧難免有所偏重，傳統(tǒng)文本式的書法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前者，強調局部的統(tǒng)一和完美，而當代書法根據視覺化的要求則應當把重點放在后者，強調組合中的構成關系。

　　視覺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應當強調造型表現(xiàn)和構成關系，這兩種方法都在書法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范圍之內，都是傳統(tǒng)的，只不過偏重點不同而已，強調視覺化其實就是將傳統(tǒng)書法中已存的但是被壓抑的部分充分張揚出來而已。正因為如此，它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可以與傳統(tǒng)接軌，并且得到各種各樣的啟示和借鑒。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視覺化發(fā)展的正道。除此之外，現(xiàn)在還有許多人通過染色和拼貼等裝飾方法來追求視覺化。這雖然與書法藝術本身沒有關系，但是做得好，確實能夠加強視覺效果，事實上古人也一直是這么做的。甲骨文在凹線內填涂顏色，金文在凹線內鑲金嵌銀，東周時代出現(xiàn)鳥蟲書，在線條兩端飾以鳥的圖形，在線條中段屈折繚繞，飾以蟲（蛇的本字）的圖形，這種填涂鑲嵌和圖案裝飾雖然與書法無關，但是激勵了書法家對書寫之美的追求，在一定的情況下，可以轉化為書法藝術的表現(xiàn)，例如鳥蟲書的裝飾手法在漢代就促成了分書的產生，蠶頭雁尾其實是鳥圖案的變形，一波三折其實是蟲圖案的變形。因此，當代書法的各種裝飾方法都可以作為視覺化創(chuàng)作的輔助手段。

　　“過猶不及”，任何事物任何行為都有一個度，書法藝術視覺化的發(fā)展當然也有一個度。

　　就創(chuàng)作方法來說，強調造型，不能過分損害勢的表現(xiàn)，因為形與勢都是書法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形是空間狀態(tài)，勢是時間運動，形和勢是一切事物的存在根據，古人說寫一點要如高山墜石，“石”是形，“高山墜落”是勢，寫一橫要如千里陣云，“云”是形，“千里之陣”是勢，就是強調只有形勢兼?zhèn)洳拍鼙憩F(xiàn)出有生命的形象，否則，片面強調造型，失去了書寫之勢，就會失去類似于音樂的美感，有拼湊和做作的感覺。同樣，強調構成關系，也不能過分損害局部的表現(xiàn)，因為點畫結體和章法的兩重性是不可分割的，一切有機的生命組合都是如此。否則，片面強調構成關系，致了廣大，失去精微，會出現(xiàn)假大空的毛病。形與勢兼顧，局部與整體兼顧，這是書法創(chuàng)作不可動搖的基本原則，在這個原則下，根據不同的時代文化，去追求不同的偏重，這樣才能保證書法藝術的健康發(fā)展。當然，裝飾方法作為輔助手段，就更不能影響書法藝術本身的表現(xiàn)了。

　　無論創(chuàng)作方法還是裝飾方法都要有一個度，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是這個度被規(guī)定在哪個極限上，這需要探索，而且需要漫長的探索。如果當視覺化的追求還在起步階段，馬上就提出“過度”的問題，很可能會變成打擊和扼殺創(chuàng)新的棍子，事實上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這樣，這對書法藝術發(fā)展十分有害。記得一個故事，李可染先生作畫一層層渲染，越畫越黑，旁邊人急了，不停地叫李先生歇手，而李先生卻說：“我如果不繼續(xù)畫下去，怎么知道度在哪里？”個人的創(chuàng)作是這樣，時代書風的轉變更是這樣，真正關心書法藝術發(fā)展的人，都應當給這種與時俱進的探索一個時間。

　　總之，視覺化的現(xiàn)象古已有之，而且一直在推動著書法藝術的變化發(fā)展。當代書法視覺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裝飾方法都是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都是健康的。雖然它目前還處在起步階段，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和不足，但是只要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代表這個時代的書風。

來源：東方早報  

聽雨齋主人

此言之謬甚也！

月從雪后

好---度---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