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風俗之變:從實用審美到藝術審美轉換中的徐渭 徐渭生于明正德十六年(1521),逝于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徐渭 生活和藝術創作的時代,也正是近古書法藝術史發生重要變化的時代。我在這里所要強調的“轉換”,并不被后世書法藝術史學者所觀察、重視和闡釋,因此也無法認識到這種“轉變”對當代書法創作的意義。 1. 從手中把玩到廳堂懸掛:書法作品的美術化傾向 明中晚期,書法作品的幅式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一改變直接導 致了書法作品審美功能的巨大變化。 在明代以前幾乎是沒有中堂、條幅這種幅式的,其幅式的主流形態是書札、手卷、扇面,只有極少數作品是屏風幅式,以供王侯之家的裝飾之用⑴。唯一一個例外是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一件吳琚行書中堂,但這是一個個案。張明川在《明清書畫“中堂”樣式的緣起》⑵一文中引述了明代自永樂以來蘇州地區造磚業的發達,民居建筑的土木結構技術提高,促進了建筑廳堂向高大發展后,同時官宦商賈之家突破明初營造住宅嚴格的等級制約,高堂大屋在民間實現了普及。廳堂升高后,原先用于分隔廳堂內空間的屏風便相對顯得矮小了,于是長條形的中堂、條幅經過裱褙后,直接掛在固定通頂屏門上了。 在我和楚默主編的《中國書法全集-明代名家一》中,選入40位明初書家,即從洪武到弘治近150年間的62件作品中,條幅掛軸式作品僅有7件,而且絕大多數的尺幅高度均在三尺以內。弘治以后,沈周、祝允明、文征明的高堂大軸才開始盛行起來。高堂大軸開始盛行以后的很長時間內,創作者即祝、文這樣的文人書家們仍然認為這些掛軸是很“俗”的東西,因為它離開了文人的文事,是賣到市場上供商賈市民裝點門面粉飾居室的。明末蘇州名士文震亨在所著《長物志卷五-書畫十-單條》中說: 宋元古畫斷無此式,蓋今時俗制,而人絕好之。齋中懸掛,俗氣逼人眉睫,即果真跡,亦當減價。⑶ 《長物志卷一-室廬六-堂》對懸掛書畫作品的制式規則是: 懸畫宜高,齋中僅可置一軸于上,若懸兩壁及左右對列,最俗。長畫可掛高壁,不可挨畫竹曲掛。……堂中宜掛大幅、橫披,齋中宜小景、花鳥;若單條、扇面、斗方、掛屏之類,俱不雅觀。⑷ 由此可見:一,把書畫作品裝池成掛軸懸掛于廳堂室內墻壁上,“宋元古畫斷無此式”,是明代中期才形成的新風俗;二,正因其“俗”,則流行甚廣,成了當時社會書畫審美風俗的主流形態。 以祝允明為例,蘇州博物館藏其弘治十七年(1504)書的《摸魚兒詩軸》⑸才111.2cm×29.3cm,到了嘉靖中,上海博物館藏其《草書七律詩》⑹已高達363.5cm×111.2cm。 以文征明為例,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其嘉靖二十年(1541)的《行書壽虞山詩軸》⑺195cm98.8cm,雖沒有年款,但顯然較晚書上海博物館所藏《進春朝賀詩軸》⑻已達348.4cm×105.1cm。 以徐渭為例,故宮博物院所藏嘉靖三十八年(1559)的《十六夕詩草書軸》⑼,僅125.5cm×33.5cm,到萬歷十年(1582)左右,也在吳門書風的影響之下開始書寫高堂大軸,青島市博物館所藏《群望詩軸》⑽已達到349.5cm×97.5cm,蘇州博物館所藏《代應制詠墨詞草書軸》⑾達到353cm×102.6cm。徐渭在萬歷初年以前,他的作品還是以卷、冊、札這些宋元制式為主體,其后便大量書寫條幅、中堂,這正是當時社會書畫應酬和商品需要決定的。 用筆變糙書法作品幅面由小變大,由手中把玩到廳堂懸掛,視覺審美這種由小變大 的空間變化,對作品平面空間的構筑提出了新的要求,以滿足人的尋求視覺刺激性的審美心理。于是,徐渭在《筆玄要旨》中在講到執筆法時,不是講執筆的姿勢,而非常細致地講執筆管的高低與字的大小的關系。⑿他在《竹秘閣銘》中,也講到“中書”、“大書”在用肘用腕上的區別。⒀他在《書李北海帖》中也講“遇難布處,字字侵讓,互用位置之法” ⒁,也是處理大幅作品的接近繪畫的技法問題。我所講的“徐渭破壞了筆法”,實際上就講寫小字重諧調美到寫大字重刺激美的筆法轉變。這種轉變當然包括各種工具的改變。 用墨變淡徐渭之后的董其昌則“破壞了墨法”,把繪畫中的墨法引進書法,讓墨色 從宋元的“童子之睛”⒂的經典的純濃墨色,變成用水調墨的濃淡墨,以增加條幅作品大面積視覺空間的輕重變化,讓視覺空間審美出現更多的節奏和韻律變化。于是,便有了唐以來繪畫中“焦、濃、重、淡、清”這種“墨分五色”⒃的新技法。用繪畫形式手段處理作品變大后的書法墨法問題,這就是我曾經研究過中國書法美術化傾向在明情時代發生的重要變化之一。 拓而為大 我前面所說的“王鐸破壞了章法”,則是指其增加大幅作品空間形式構筑的可變性,把橫平豎直便于閱讀的翰札、手卷的傳統章法,變成疏密聚散左右搖曳迭宕起伏的章法。中、晚明書法家都面臨作品幅面變大以後,如何將晉唐以來經典作品創作中的經驗進行轉換,來處理大作品的章法構成問題。而王鐸無疑是處現這個問題最有成就者。他在書跋中記載了關于“拓而爲大”的思考:“丙戌三月初五,夜二更,帶酒,微醺不能醉,書于北都瑯華館。用張芝、柳、虞草法,拓而為大,非懷素惡札一類。觀者締辨之,勿忽。”⒄王鐸一生臨帖不倦,直到晚年仍是一日臨帖一日作書,他說他要解決的問題就在于把張芝、柳公權、虞世南等的草法“拓而為大”的問題,這就是徐渭講的如何處理“難布處”,從而實現由小到大的轉換。到了清代,便有了鄧石如的“計白當黑”⒅的繪畫式新觀念和新理論。 宣紙大行古埃及的papyrus譯為“紙草紙”,是不準確的,應 稱之為莎草片,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紙⒆。紙的發明權屬于中國,1986年天水放馬灘漢墓出土西漢麻紙,上面有古軍事地圖,為迄今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紙。1900年出土的敦煌懸泉置西漢麻紙⒇,均是將破麻布頭這種植物纖維提純、分散后借抄造方法所制成的麻紙,陸機(261—303)《平復帖》經檢定,也是這種麻紙(21)。王羲之的時代應是麻紙的時代(22),但同時出現了楮皮紙和桑皮紙,即用麻和皮料混合使用,著名的“剡藤紙”也是晉代所產。但麻紙與楮皮紙比較,則表面較粗澀,紙硬,不易做成薄紙,而楮皮紙更適于書法和繪畫,所以楮皮紙的出現極大地促進了書畫的發展。到了唐代,楮皮紙已成了國紙,這種楮皮紙的極品便是南唐時代的澄心堂紙,這種紙加工工藝很復雜考究,且紙幅不大,約33厘米×40厘米,宜作精緻細膩的書札之作。寫意畫的出現和高峰在宋元時代,這除了藝術史的內在規律外,楮皮紙的廣泛運用,絹素絲織品的淡出,是其重要的技術原因。不過,以現在的書畫創作中吸水性和浸潤度的技術標準來看,無論麻紙還是楮皮紙均是“熟紙”,即吸水性和浸潤度均不太高。明代造紙業發達的皖南涇縣發明了用當地盛產的青檀皮造出的“涇紙”,即今天所稱的“宣紙” (23),成了高級的書畫用紙,名氣超過了澄心堂紙。宣紙根本的技術特征就是因其青檀皮纖維特別長,制作時可以多層疊加,其吸水性和浸潤度達到前所未有的技術高度,故稱“生紙”。這種“生紙”的運用,為以水墨用筆變化為技巧核心、以繪畫視覺觀念為審美的高堂大軸書法作品帶來了大變化的工具條件。這種工具條件,在徐渭的潑墨大寫意畫創作中幾乎起著決定性作用,也讓董其昌的濃淡墨書法創作成為可能。 于是,書法作品的審美方式就從傳統閱讀把玩式,變成觀賞+閱讀的繪畫作品審美模式,前者的要點在把玩的怡悅,后者的要點在視覺的刺激,我把這一個變化稱作“書法作品的美術化傾向”,并影響至今。現在的書法作品基本上已拋棄了從實用+審美的把玩式,變成了與美術作品一樣的純藝術觀賞式,這一創作模式的巨大變化始自明代中期。我們今天的大量用于廳堂和展廳的條幅、中堂作品的創作模式,基本上沿用了文征明、徐渭、董其昌這些明代大畫家兼大書家的書、畫技法相融合借鑒的創作模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