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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豫書畫人選論
鄭志剛
李逸野
李逸野的聲名,一靠筆,二靠嘴。我個人以為,斯人在書畫創作上的才情,至少在中原是罕見的,但身不在大城市,又沒有好平臺,權錢俱虧,想要沸沸揚揚的影響力,不鬧些癲言狂語,如何使得!
蜀人居汴,輒署“蕭詩寒”,單自名號,即可窺知李逸野之才。報載,其經歷苦澀迂曲:1930年生;重慶解放,棄學服役,任隨軍記者;傷殘轉業,新聞仍之;“反右”時受沖擊;1972年冬病重,醫云“不治”,遂自學書法遣悶;1975年見《故宮周刊》上《懷素自敘帖》,愛而雙鉤之,日習20分鐘;1980年后,始系統深入習書。書風雄肆,奇譎多變,尚自然,主荒率;嘗以書入畫,隨意點染小品,生動有別趣;偶作舊詩詞,樸實有古風。
夫才人多可愛,亦多偏激。李逸野的性情與經歷,決定了他的藝術風向。半路出家,談不上根柢扎實。但他悟性好,又能勤奮,詩、書、畫三攻,年逾半百,竟然漸露崢嶸。狷介的個性、壓抑的內心,催發出奔縱行草與不羈言辭,日愈引人注目。
李氏之澎湃個性,注定他不長于靜態書體。他的行草書,學王鐸最多,懷素其次,此外,還汲納了黃庭堅、祝允明的營養。他所公開揚言的“超王抗素”,實為貪逞口舌之快,恰好表露了某種激憤與自卑。沒有篆隸筑基,不入二王堂奧,缺乏學養支撐,不大可能有杰出的行草書。在李逸野的行草作品中,更多的是飛揚恣肆的才情。那雨夾雪般漫天舞蹈的筆墨線條,非有足夠的想象力和過敏詩情莫辦。至于技法深廣、內蘊豐盈,尚還有不少努力余地的。
他的寫意花鳥,清逸不俗,風神簡朗,如果說不優于其書,至少無少謝之。
桑凡
桑凡身上有開封舊氣。這是一種歲月包漿一樣的雅人深致,不是輕易學得來的,要靠養。當下,這種傳統文人氣息尤為澆漓。
據悉,他生于民國,幼從陳鄂年習楷書,八歲學漢隸及沒骨花卉,九歲得篆刻名家壽石工親炙,有全面而扎實的童子功(現在有書畫童子功者日愈罕覯)。1949年后,前清進士、原在國民政府外交部供職的靳仲云歸隱夷門,桑凡隨其學詩作書。1950年代初,桑氏與靳志、武慕姚、李白鳳等人成立開封市政協書畫組,著意延續汴梁翰墨。“文革”后期,施蟄存經李白鳳紹介,曾與武慕姚、桑凡筆墨往還。這般雅正而深郁的舊氣,統籠了桑氏的字、畫、印。
這種經歷很可貴,這種氣息頗難得,但也有副作用。由晚清、民國繁衍而降的某種頹唐瑣碎之風,會悄然潛藏于毫端,從而使得筆墨不夠簡曠高古。譬如,廣受稱許的武慕姚先生的隸書,在我個人看來,就存在這種缺憾。
桑先生的字主要是篆書和行楷。篆書是典型的小篆,字形修長,上緊下松,用筆圓勁,字態婀娜。顯然秦風,又受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楊沂孫、趙鐵山等清人浸染。功力深湛,氣息純雅,略傷花巧。行楷書具歐、褚法,稍瘦長,清健流美。行筆謹嚴,提按轉折、牽絲映帶無不一一裸呈。靜雅含蓄,觀之如飲醇醪,迥異淺躁時風。然局部細碎動作嫌多,迂曲扭擺,積久已成習氣。
桑凡的篆刻和寫意花鳥畫亦佳,婉雅清麗,遠去俗艷。李白鳳先生嘗有印跋:“(桑凡)邃于金石文字,兼嫻繪事,其印章出入完白山人、西泠八家之間。”于中我最看重他的朱印與梅花,有冷俏耿介之致,正是桑先生格操之寫照。
唐玉潤
高懸鄭州火車站額頂的兩個大銅字“鄭州”,即唐玉潤手筆。對中原書畫人而言,這真是無與倫比的活廣告了。在河南,若論建國以來街市牌匾之題寫量,當推陳天然、唐玉潤最大。論婦孺皆知之程度,河南書畫家恐怕也要數他二人。以唐氏尋常中學教師身份,獲此影響力,尤為難能。
在河南,唐玉潤的書畫作品,憨憨厚厚,潑潑辣辣,有著強悍的民間沖擊力與穿透力。這是許多自命清高的書畫人所絕難企及的。據介紹,唐玉潤1924年生于陜西咸陽,后移居鄭州。曾就讀于魯山藝術師范,畢業后一直從教。早年習工筆國畫,上世紀50年代又學習八大山人、任伯年、吳昌碩、陳半丁、齊白石等,主攻寫意花鳥,于中最擅牡丹,致有“唐牡丹”之稱。并擅書法,初習顏楷,又習魏碑、篆隸,再推崇何道州,琢磨不已,終得今日面目。
在我分析,唐玉潤端穩扎實地下過基本功,所以他沉實老辣的筆力,是許多書畫人不具備的。他的書畫,虧在氣象不夠高華,這可能與其長期在意基層市場需求有關。但他的作品有正氣,有精旺之氣,比起那些生造風格、丑怪躁亂、自詡孤高的弄法,還是要強一些。
商業世俗的需求,與純正的藝術創作之間,從來都存在著緊張與尷尬。書畫家能夠靠作品換得物質富余,是一種能力的表現,值得提倡。但這個過程中,也要拿捏一個合適的度,過或不及,都不夠得勁。這就對書畫人的先天與后天提出了更全面的要求。齊白石在這方面是高手,他大半生都赤裸裸地掙扎在這根平衡木上,不僅沒有失足,還達到了輝煌雙贏。吳昌碩也不錯。黃賓虹就要差一些,八大山人和徐青藤就更差了。
生徒眾多,是唐玉潤擴張影響的手法之一。拜在他門下學書畫的,基本都受他風格的影響,甚至能達到逼肖的地步。早已有人呼他們為“唐派”了。
曹新林
曹新林有狷介氣質,也有對藝術的理想化熱情,他活得單純而清澈、耿直而倔強,當然,這是以拙于世術為前提的。據說當年從廣州美院油畫系畢業后,他大可回湖南家鄉工作,但是,僅僅出于一種對北方蒼茫雄渾、古厚悠遠的地理及文化氣象的向往,便義無反顧地在分配志愿欄內全填了“河南”。其沖動可愛如此。待得真到了中原,他的頭一件事便是造訪心儀已久的黃河,在這條渾濁浩蕩、氣吞萬里的大水邊撫膺嘖嘖,戀戀不去。或許會有人笑他書生,但僅從這些看似與藝術無干的事情上,我便斷言他必成優秀畫家。
他果然畫得好,好在真性情。他的畫里有一種掩藏不住的楚味,浪漫詭譎,我想這可能與其出身湘省、求學嶺南有關。從某種意義上說,地理屬性注定要銘勒人之一生。另外,我覺得他著意飲吸了中國民間美術甚至兒童畫的汁液,這又使畫面上時時拱動憨拙天真之趣。有人說他走的現實主義道路,我看未必盡然。事實上,成名作《粉筆生涯》之后,他的畫就不怎么忠實于具象了,似乎更要淋漓抒寫一己之內心。所以他的畫,罩上了一層迷離恍惚的薄靄,描繪對象也相應“印象”化,比如《抬頭望柳》、《秋玉米》、《霸王別姬》、《門神》等。這是一種心靈視象的真實,更具某種深味。我揆度他曾受莫奈、梵高影響,也受了中國那幾位逸民畫家譬如髡殘、八大山人等的啟發。當然,他主要還是紹述倫勃朗、馬蒂斯、莫迪里亞尼、維米爾諸西賢。
在自己傾心拜服的“古遠、豪宕、蒼樸”的中原大地,數十年來,選定底層蒼生作為描繪對象,在黃土蛋蛋遍地翻滾的大平原上,曹新林與農民兄弟們同晴共雨相濡以沫難分彼此。個中,滄桑的老年農夫與樸實而豐盈的年輕農女,尤為他的畫筆所偏愛。
于《豫西老農》、《馬車夫》、《世紀老人》、《殘陽》、《張望》、《冬韻》、《午夜月色》、《持白條的老人》、《檸檬汁》、《做風葫蘆的老人》、《坐藤椅的少女》等畫作中,我品咂到一種淡淡傷感,這或許是畫家在試圖對生命意義作探詢與沉思時所滲出的。這是曹新林對畫中人物的生存與命運所表露出的悲憫情懷。這種情懷大概由兩部分組成:熾烈的愛;前路未卜的迷惘。多年來,曹先生難以自已地在這兩種意緒之間穿梭游移,無限沉迷而又不斷痛苦。
靳尚誼
我個人一直覺得,靳尚誼作于1983年的油畫《塔吉克新娘》,可稱中國版《蒙娜麗莎》。畫面所表達的那種深沉的美麗、淡淡的憂郁與高貴,將一種理所當然的幸福與羞澀掩藏得細細的、咀嚼得碎碎的,絲毫沒有同類題材俗常所見的張揚與外露。這是一幅中國現實主義油畫的杰作,可以說代表了中國油畫肖像畫創作的巔峰水平,并影響了一大批中青年油畫家。作此作時靳先生49歲,正值藝術旺年,符合重要作品誕生的生理規律。
盡管靳尚誼的藝術大本營是中央美院,但他1934年12月生于河南焦作,并且多年來與鄉里之間往還不斷,故而呼以河南畫家,想來曾任央美院長、中國美協主席的靳先生不僅不會反對,或還倍覺親切。
1953年,靳尚誼畢業于中央美院繪畫系并繼續攻讀研究生。當時,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前蘇聯的創作和教學經驗,一度成為中國培養油畫藝術人才的主要途徑。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向前蘇聯和東歐派遣留學生,一是請前蘇聯專家來華執教。1955年2月,前蘇聯指派國立蘇里科夫美院油畫系教授、斯大林文藝獎金獲得者馬克西莫夫,到中央美院開設“油畫訓練班”。靳尚誼進修于這個訓練班并獲益終生。他曾多次談到,正是馬氏使他對“什么是結構以及如何表現結構的問題”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使他對造型的理解和實踐開悟了許多。在這個班里,靳尚誼和他的同學馮法祀、秦征、高虹、何孔德、侯一民、詹建俊等,接觸到了西歐渾厚的油畫傳統,創作技巧和寫實造型能力得到了顯著提高。
馬克西莫夫之外,在靳尚誼數十年教學、游歷、創作里程中,對他的藝術思想形成重大影響的,是永樂宮、敦煌等中國古代壁畫和歐洲古典主義藝術大師們的系列代表作。在對如上養分深入研摹、吸納之后,靳氏漸融中國傳統美學觀念與歐洲古典油畫技巧而一,走出了自己的路子。尤其是他的肖像畫創作,更是以嫻熟的技法、細膩的表達、獨異的個性與內蘊,打動了無數讀者。在《毛主席在十二月會議上》、《孫中山》、《魯迅》、《瞿秋白》、《畫僧髡殘》、《晚年黃賓虹》、《畫家黃永玉》、《彭麗媛肖像》、《青年歌手》、《醫生肖像》等一大批有著廣泛影響力的作品中,充分體證了他“中國人畫油畫,必須要有中國畫風,要不然就沒有創造性”的創作論斷。
靳尚誼對油畫史與油畫創作有著過人的體認。在他看來,油畫最核心的特點是寫實,這是西洋油畫的本質和最優長之處。而在中國畫油畫,欲要有邁眾之作,就必須在具象寫實的基礎上進行“水墨寫意”滲糅,努力實現國畫式油畫、寫意式寫實。
在議及油畫的民族化或說中國風格的油畫時,靳尚誼曾說:“老一輩畫家就開始做了,但畫得很少。董希文的《開國大典》、《春到西藏》,吸收中國壁畫的特點,畫得好啊,注重形式和主題。羅工柳的《井岡山》,吸收了米家山水的表現手法,當時我一看,感覺太棒了。吳作人的《齊白石像》有中國味道,有古代繡像和平面化的味道,有‘寫’的味道。這都是根據自己的愛好創造的中國風格。”這實在是高明已極的洞見,對眼下國畫界瘋狂丟棄水墨寫意本體而鶩趨西洋技法、極盡拼接造作描頭畫角之能事的荒唐時態,不啻雷霆霹靂、當頭棒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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