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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此文刊《書畫世界》“書畫網評”欄目,乃著名美術批評家鄭志剛最新力作。近年來,鄭志剛以自己堅毅持續的努力與迥異時好的寫作,對書畫評論界“虛偽甜膩”之風進行了有力矯正。讀此文,視角刁鉆、觀點鮮辣,痛快淋漓,一仍舊范!
許麟廬:風快的“和、平”
鄭志剛
據新華網、中國日報網、新浪網、中國美術家協會網、光明網、大眾網等多家網媒報道,2011年8月9日,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國畫大師許麟廬在京去世,享年95歲。
“筆墨無極;竹簫有聲”,這是懸于八寶山許麟廬遺體告別儀式上的一副挽聯,畫家黃永玉所撰。且不說內容如何,單就平仄論,尾字上仄下平,大體也說得過去。但“墨、極”皆仄,“簫、聲”皆平,就不如平仄“馬蹄式”參差的效果好。以黃永玉的文藝聲名,作如是要求,也許并不苛刻。議及此,我聯想到前不久劉正成舉行的“江山尋繹”書法個展上,被置于榮寶齋展廳醒目位置的劉氏自撰“松低壓竹;草長礙花”一聯。表面上看,茲聯似乎具備 “馬蹄式”平仄參差,但問題是,依詞性對仗原則,與“低”相對的“長”字,當為“長短之長”,而非“成長之長”。若是,則“低、長”同平,顯見失對。矧品審聯義,“礙花”之草,必因生長過速過高而招人厭嫌,這樣倒是按住了平仄失對的“葫蘆”,卻又起了詞性失對的“瓢”。這副在劉氏創辦的“中國書法在線”網上被譽為“非常有名的”的對聯,現在看來,事實上潛藏著不易察覺的硬傷。在細枝末節上挑挑知名文藝人的刺兒,有益于他們事業及心態的良性發展,是關愛他們,幫助他們,對他們好。
趕緊踅回來說許麟廬。許是山東蓬萊人,1930年代從溥心畬游,1945年經李苦禪介紹,入齊白石門墻,十數年隨侍左右。齊氏藝術之奧窔,當悉收眼底。“啟予者,麟廬也”是齊白石對許弟子的題贈之語。我發現,齊氏有著極強的培養擁躉的能力,非常善于打人際心理戰。凡是長期對自己有好感的人,他總要不失時機地題字、贈畫相“籠絡”,朱屺瞻、李苦禪、崔子范等,都曾受過他不失時機的“話語打點”。書畫家欲成大業,必須積極發掘并培養自己的“貴人營”及“粉絲團”,這是我們在借山翁藝術本體之外所獲得的一點兒啟示。
“和平畫店”這四個字,如一張金燦燦的商標,直接貼在許麟廬的額頭,大大擴張了他在藝界的知名度。1951年,在齊白石、徐悲鴻等人支持下,許麟廬變賣面粉廠,開起了畫店。齊木匠的大多數畫,都賣在這間不足40平米的畫店里。據說老人每周都要到店里坐陣,還為題寫匾額。后來徐悲鴻、陳半丁也分別題寫了店名。郭沫若、田漢、老舍、梅蘭芳、吳祖光、新鳳霞等文藝名流,都是畫店常客。連陳毅也親赴畫店看過,還希望能在上海也照樣開一家。葉淺予、李可染、陸儼少、傅抱石、蔣兆和,通過畫店,與許麟廬皆成密友。
依今日眼光看,“和平畫店”實際上是許氏在文藝界絕好的外交會所。一些外地畫家,如周懷民、亞明、宋文治、陸儼少、關良等,逢上京來,甚至常常吃住他家。經營上的賠賺倒是次要的,關鍵是通過這個名流薈萃的窗口,許麟廬從容塑造了自己在美術界“柴大官人”的良好形象。人氣指數和人格形象緊密相關,想在畫壇混成個“腕兒”,不操心讓這兩個指標節節高企,后果是無法想象的。這是許前輩賜予我們的一點甘苦經驗。
但實際上,許麟廬生性憨厚、淡泊,不長于處心積慮的規劃或算計。有意思的是,店名“和、平”二字,恰恰作了許氏情性的絕好注解。“文革”期間,他備受打擊,曾被“發配”湖北咸陽,作品上過“黑畫展覽”,后來回首這段經歷,卻只有飽含哲思的淡淡一句:“人若不受苦,畫就沒有深度、沒有豪氣,苦難是畫家的師友。”晚年自榮寶齋退休后,許氏攜眷隱居于北京順義南卷村“竹簫齋”之中,朝霞夕照,春花秋果,言笑忻忻,安享恬淡,藝界呼作“國畫大隱”。關于許麟廬,黃永玉有評:一生知足、自得其樂,不顯耀、不滿溢,大方、厚道,懂分寸、嚴操守。
論江湖“混術”,平和憨實的許麟廬自然不能與黃永玉比肩,但他的國畫藝術,卻不容小覷。他以寫意花鳥見稱,亦能山水、人物,落筆風快,與齊白石之謹遲沉實,判然有別。單憑這一點,即可見出許氏對白石老人“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要學我的心,不要學我的手”等教導的銘心體悟。他筆下的蒼鷹,近乎李苦禪,而鱖魚,似乎借鑒了八大山人。他的花鳥畫,在齊白石的基礎上,對吳昌碩、徐渭、陳淳、石濤、潘天壽、民俗藝術、京劇藝術等,都進行過悉心研摹、取舍化裁。題材多樣,形象生動,筆墨爽健,畫面洋溢著自然天趣。
在齊白石門下弟子中,許麟廬不算“奴才”,比婁師白、齊良遲要高明,但不及李苦禪、崔子范面目獨立,筆墨體系及審美意象皆不夠完備、特出,喚作“國畫大師”,稍嫌過譽。而事實上,許氏亦曾極意推拒過“大師”桂冠。我個人以為,他書法的價值,至少不在繪畫之下。亂頭粗服、雨雪紛披,字態飽實近顏真卿,情勢飄瀟似張瑞圖,雖多露鋒而不失渾厚,如風撼老木,吱嘎作響,一種蒼拙之態,信非柳絮楊花之流所能夢見。倘許氏專意作書家,深探傳統,淬煉筆法,成就或在國畫之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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