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趙熙及空石居趙熙遺墨
○鄧代昆
趙熙(1867年-1948年),名士也,近現代四川杰出人物之佼佼者。四川榮縣人。字堯生;號香宋,晚自號香宋老人。又署香宋詞人、天山漁民,室名雪王龕。清同治六年九月生于榮縣城北郊宋家壩。家世清寒,世代務農。趙氏秉奇慧,厚天姿,十七歲中秀才。二十四歲中舉人。二十五歲,光緒十八年(1892年)中進士,朝考列二等,授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國史館協修、纂編等職。光緒二十年,應保和殿大考,名列一等,授翰林院國史館編修,時年僅有二十七歲。如此一個“春風著意”人,卻在其后來的五十馀年中,飽經時代變幻風云,歷盡宦海迷茫煙波。鑄出其節慨人生,道德文章,輝煌藝術,撼天地而泣鬼神。
(一)
“直聲在天地”、“詩名滿人間”,乃趙熙節慨人生,道德文章之傳神寫照。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 “戊戍政變”,“六君子”飲刃菜市口。“戊戍政變”之先,趙熙實早不滿清朝政權之腐朽,傾心于新政理想久矣。與六君子中劉光弟、楊銳交誼甚篤。事變起時,因正值其回川中守孝,未能參預新政變法,且又能及時燒掉與新政有關言論文稿,故得以幸免于難。劉、楊等遇害,趙熙悲痛不已,嘗賦一絕云“片石蒼茫太古前,每懷神禹泣當年。長江不盡風波惡,誰拄西南半壁天。”略可睹見其悲憤與追思之情。趙氏數年后返川,尚專程過富順普安寨,探望劉光弟夫人。嗟悲之馀,慨然應允劉夫人整理劉光弟遺稿之請,并許代保存劉氏《甲午條陳》。其后,更攜劉氏子回至北京,親為撫養培育。宣統嗣位后,又為楊銳子楊慶昶代寫呈都察院文,力陳楊氏之冤,請為昭雪平反,直聲干天,一時朝野震動,天下正目。梁啟超因此嘗向趙熙贈詩云:“諫草留御床,直聲在天地。”皆足以照鑒趙氏的千秋義膽,浩然風骨。
宣統二年(1910),趙熙任江西道監察御史,供職京中。每得閑暇時,與林思進、潘若海、江翊云等詩酒結社,常聚會于丞相胡同“廣和居”中。詩酒背后,暗中多議論朝政。趙熙嘗自調侃詩社為“下流社會”,且說:凡屬“上流人物”,均不許加入。趙氏之耿介曠懷由此也可見其一斑。時有御史江春霖彈劾慶親王奕劻,“老奸竊位,多引匪人。” 指言:北洋總督陳夔龍繼室認奕劻福晉為干娘,實則陳夔龍自認奕劻為干丈人也。又有安徽巡撫朱家寶之子朱綸認奕劻子載振為干爹。但以奕劻的赫赫權勢,御狀非但未能告準,江氏反因此被斥回原衙行走,一時朝野輿論大嘩。趙熙于此深惡而鄙夷之,暗題詩二首于廣和居壁間刺之。詩曰:“居然滿漢一家人,干兒干女色色新。也當朱陳通嫁娶,本身云貴是鄉親。鶯聲嚦嚦呼爹日,豚子依依戀母辰。一種風情誰識得,勸君何必問前因。”“一堂二代做干爺,喜氣重重出一家,照例定應呼格格,請安應不喚爸爸。岐王宅里開新樣,江令歸來有舊衙,兒自弄璋翁弄瓦,寄生草對寄生花。”此詩一出,即行風傳于京師,產生不小政治影響。
1911年4月,清政府不顧民意民情,宣布鐵路收歸國有,各省保路會紛起抗爭,尤以四川呼聲最高。在京川籍官員也多次聚會,吁請清廷收回成命,并共舉趙熙為京官川南代表。趙氏不負眾托,以言官身份,直言切諫,“言人之所不敢言”,彈劾郵電部尚書盛宣懷借款賣路之罪,斥其“厝君父于積薪之危,加民眾以破家之害。”惜奏章被扣留,實未能通達上聞。當年秋天,風候急轉,護督王豹君因奏請緩收鐵路,遭到清廷嚴厲呵斥,京中四川館被強行查封,四川派往京中的請愿代表劉元聲被押送回川,四川總督趙爾豐在成都一舉逮捕顏楷、張瀾、蒲殿俊、羅綸等九名保路運動領袖。于此情況,趙熙不顧個人安危,奮然而起,再次進言彈劾趙爾豐,歷數其罪狀,懇請朝廷速派岑春煊入川查辦,以“雪死者之冤,平生者之憤”。旋即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隨之滅亡。1913年,經共商議定在成都少城公園內修建“保路死事紀念碑”,以追念殉難烈士。趙熙感慨萬千,情不能已,遂與顏揩、吳之英、張學潮等,分別用篆、隸、楷、行四種書體各書擘窠大字“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鐫刻于紀念碑四面,氣象巍峨,至今猶存。
1912年,袁世凱竊取辛亥革命果實,登上大總統寶座。為收買天下人心,鑒于趙熙的聲望,特派心腹致語趙氏,轉達袁的“有所借重”之意。但趙熙深知袁的陰險偽詐,惡其為人,乃以患病為托辭權作推拒。事后即刻舉家赴天津,復又急移上海,寓居日租界中。此時避難于日本的康有為、梁啟超師徒,因不諳袁世凱之為人,而寄大希望于袁氏,恰巧袁也正有邀梁啟超回國參政之請。梁于此事寫信與其好友周善培,請其代為斟酌。周乃趙熙弟子,故急將此消息告訴了乃師。趙知此事后,焦灼萬分,以為大不可行。特與周善培專程渡海去日本勸阻,而終未能動搖康、梁堅執之心,趙熙百般無奈,只好返程歸國。后梁啟超果遭袁世凱算計,梁氏始悟當日趙熙的一片苦心,而悔來事已遲矣。梁為此特呈詩趙熙,以致追謝之意:“昔君東入海,勸我慎祚趾。戒我入垂堂,歷歷語在耳。”其感激愧悔之情,躍然于紙上矣。
趙熙素與四川軍政府頭領熊克武、楊庶堪交往密切,1912年,嘗為熊克武擔保購買討袁軍械巨款。次年,熊克武、楊庶堪討袁失敗出走,四川總督胡文瀾欲以“支持川軍獨立”罪逮捕趙熙。而趙卻處之泰然,作詩自怡曰:“西風自響無人處,我正安居石穴深。”后經梁啟超苦苦為其辯解開脫,又迫于社會輿論的力量,袁世凱方始罷休。1915年,袁世凱稱帝,舉國大嘩,趙熙怒氣塞胸,屢以詩詞為利器聲討之,袁氏歿后,尚有《臺城路.蛇衣》一闋,詛咒袁的臭腐下場。如中間句云:“添足求工,殘鱗換世,身價今輕于紙。焚灰化水,怎醫遍金瘡?蟲沙萬隊,蛇子蛇孫,祖龍新穢史。”
入民國后,趙熙隱于故鄉,以遺逸自居,以文字自娛數十年而終老,不復過問人間政事。然其磊落光明之懷,剛直浩然之氣,卻永隨其行,鑄就出他的藝術光華,文章燦爛,朗耀乎千秋。
(二)
趙氏一生,能噪名于當時,蕩聲于后世者,實仗其詩歌、辭章、書法諸多成就。這中間任取一種,皆可以開疆辟派,允稱宗流。
趙熙工于古文辭,駢散皆能,而以散文為最擅。力主“廣采八代之精英,深究唐宋之準則。”以《左》、《史》為根抵,以韓、柳為宗法。或又不舍宋人,于心獨嗜“王臨川之瘦硬盤折,韓昌黎之博大雄奇。”復下取“歸(歸有光)、方(方苞)諸集”。尤鐘情于桐城派古文流風。但趙氏所作“刻削勁峭,又不規規于桐城義法。”其作大篇,“或考證名物,或辯論是非,并高格雅言。至于狀寫景物,則寄情綿遠。”至其小章,則以情致為先也。舉若《化城銘》云:“一千年前骷髏君,自山門移封于此。靈山會食,亙古相招,惟爾有情,依然同穴。魂兮識不?”妙筆傳神,情味堪嚼。”趙氏文章,所遺有成都草堂寺、峨眉山、樂山烏尤寺、都江堰離堆等處碑記,合上趙氏榮縣故里各刻,尚可得五十馀篇。民國十年(1921年)趙熙出任《榮縣志》總纂,歷七年時間寫成十七大章。《志》中之斟酌刪裁,潤色敷彩,賴趙氏之力多矣,實又可謂為趙氏作文手段之另一端。?
趙熙以詩歌而負重名,播聲海內,陳衍《石遺室詩話》以“豪于詩者”目之。與陳衍,陳三立鼎腳而雄峙于當時詩壇。三人為詩,皆祟尚宋賢,號為同光體。而趙氏獨于宋賢之外,并重唐賢,以為不可以偏。嘗言“詩之宜以唐人為宗也。”“五言之美,八代盡之,七言至唐人始專工。”唐宋既尊,復又上溯《風》、《雅》,撫拾兩漢,蓋其以為“《樂府》分歌謠,歌之所源者《雅》也,謠之所源者《風》也。五言尚清樸,用《樂府》中謠體,為《風》之遺;七言濃麗,用《樂府》中歌體,為《雅》之遺。其七古中又分兩派,清婉者幾于渾樸,濃麗者幾于雄勝,蓋詩可以興,《風》為主也,五律、七律分兩派,一派古調,一派《樂府》;五絕、七絕全用《樂府》。” 趙熙于詩取法既博,而能化之為精,用之為活。于古體,律、絕,皆能兼而擅之,而尤以五律為精能。所作或又風格大異,所謂“清奇濃淡,無不備也。”非功力深著者,不可以為之。當代學者王文才評之云:“其詩亦分清奇雄雋兩派,并得《風》、《雅》之遺。而風骨峻整,正如其人。古詩大體閎肆雄深,五古少存,歌行多名篇大作。”錢仲聯更稱趙詩“音節蒼涼,意味淵永”,“蜀中詩人,劉裴村后,一人而已。”裴村即“戊戍六君子”中劉光弟,一代詩杰也,有《介文堂詩集》行世。趙熙為詩,或又以振迅敏捷稱。近人陳聲聰《兼于閣詩話》云:“香宋詩,茶香飯熟,咳唾皆為珠璣。古體兵足馬肥,千言立就。”復有詩贊之云:“到手千篇潑水成,詩如飯熟與茶清。尋山訪古流連處,時有唐音出蜀塵。”錢基博于《現代中國文學史》更立專章論之。謂其“詩功湛深,蒼秀密栗,成之極易。見者莫不以為苦吟而得,其實皆脫口而出,不加錘煉者也。”并引趙熙為楊增犖寫《入蜀詩》三十首,而一夜間增為六十首之事實,以證其言之不虛。趙熙或指出:“文章以器識為主,深情遠韻豈能遂立一席?”即凡為辭章歌詩,皆須識見高遠,寄以懷抱,托以深意,方可謂為名家。又言“詩有何法,胸襟大一分,詩進一分耳。”趙氏《不寐》詩:“擁被寒深夜有霜,茫茫無旦小年長。偶成亂夢醒先怍,默數遺經老半忘。微雨又添寒溜訴,神州俄極海潮狂。知非我力中心噎,坐守雞鳴攬八荒。”抗戰間憂時之作也。可謂“其語言沉痛,皆行肺俯中出,非薄俗輕雋之子所能勉托。”其惓惓故國之思,感憤憂心之情,深托于字里行間矣。趙熙一生作詩甚夥,然每不自惜,凡應和酬答之作,皆隨手散去。且自謂曰:“此等詩都可刪卻。”盡管如此,統其家藏,猶收得五千馀首。趙熙致桐城方旭書嘗云:“私意貴精不貴多,似不妨力加刪節。”又致南通費范九書云:“每觀今人刻集多空陋,心嗤其鶩名而無本,遂自戒不輕付刻。”故知其于付刻之事,自律甚嚴。上世紀五十年代,始由門人郭沫若、周善培、向楚、江翊云等輯錄遺稿,凡采一千三百馀首,印成《香宋詩前集》二冊,已遠非其所存全部。其后又有四川人民社出版之《香宋詩鈔》,巴蜀書社出版之《趙熙集》,所收詩僅數百首,愈屬豹之一斑也。據言有影印趙熙手書《峨眉紀行詩》冊行世,惜印量太少,今欲一睹,已不能也。?
趙熙填詞,起于宣統元年(1909年)任江西道監察御史間,乘政務閑暇,時與京中詩人陳衍等一行文酒相娛,嘗得詞數闋,盡見存于陳衍《石遺室詩話》中。數年后,趙氏歸居里中。于乙卯歲(1915年),忽大喜填詞,一發難止,不遺馀力。且將其所得,逐日寄與華陽林思進。越二歲,林將其所寄集為一冊,成《香宋詞》二卷,稍后更增戊午歲(1918年)所作,合為三卷,付成都圖書館刊行,載詞三百又十三首。以后,絕不再作。趙氏筆墨所倚,最終在詩而不在詞,故竟使其于創作巔峰之期,嘎然絕響,生發出“有了這百十首詞,也可以交待過去”之想。嘗自言:“填詞不如作詩,依著詞律,逐個字填上去,真是自討苦吃。”或更言:“余于詞,誠所謂不知而作之者。” 如此觀之,其詞之作也,儼乎是在一種游戲玩耍中而成。而人則以為,趙熙之詞不論其價值、成就與影響,皆可與其詩歌頡頏共翔。趙氏實也未能自知,正是這些 “不知而作之者”的為數不多的詞作,使其成為近代詞家中不可或缺的領軍人物。與其詩歌、辭章共力,而使其贏得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之一領席地。謝無量于林思進所舊藏稿中題云:“香宋詞獨掩前傳,以其似白石之雋朗而加整麗,有稼軒之豪縱而無其粗野也。”推舉亦可謂高也。趙熙詞格居于清麗與豪峻間,“芬芳悱惻,騷雅之遺,固非詹詹小言也。”一如其詩,趙熙詞實也以氣體境界勝出。《香宋詞》中,凡屬稱精之作,大都歸在此類。若《水龍吟.題稼軒詞》:“風吹太古秋聲,手捫星斗行天際。荒荒下界,齊州九點,萬山如髻。元晦論交,疊山請謚,齊名蘇子。有龜堂詩骨,龍川文筆,唾壺響,鐵如意。 志取長鯨為膾,問中原虜塵消未?蒼天老矣,趙家宮殿,錢塘王氣。小試滁湘,可憐王藺,謗書忘此。逗叢編夜雨,天驚石破,化黃河淚。”體魄之大,用情之深,直可與稼軒并轡驅馳,相視而笑也。王文才“自同宣而下,半塘、疆村之外,別樹一幟,自為雄長”之論,確也。或言朱疆村編《滄海遺音》,嘗擬收趙熙詞于編中,惜事未成,而朱氏先卒。
趙熙嘗改寫川劇《焚香記》,染指戲曲,或又可以看作趙氏之馀調別才也。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因于貢井胡氏席間觀木偶戲《活捉王魁》,嫌戲中人物焦桂英兇厲怨怒,殊少溫婉情致。值客居無事,遂取《焚香記》改寫《情探》一折,以遣時日。由門人向楚稿錄下來,實為一時游戲筆墨。后因門人周善培為巡警期間改良川劇,始由川劇藝人按詞配曲演出。因其格高調雅,聲情雙臻,遂致廣為流傳,極一時川劇之盛。三十年后趙熙作重慶游,友人邀觀此劇,而趙氏早不自記也。觀后,嘗賦二絕以嘆。據言《情探》之后,趙熙又續寫了《誓別》等另三折,合為《焚香記》全本。或更寫有《漁父辭劍》、《除三害》等川劇,惜今皆不見傳。
(三)
“香宋何期早放還,天教看盡蜀中山。誰言巴峽無書種,散朗人思魏晉間。”此陳聲聰《論近人書絕句》。趙熙一代詩豪,實也一代書豪也。彼兒時,從鄉賢王羲臣學詩文,羲臣兄羲東善書,尤長于顏體,趙熙從之學。夫書,所忌者弱,而顏書雄強,所忌者薄,而顏書渾厚。趙熙書由顏入手,崇宇千仞,廣廈萬間,基礎得之也。既長,移步蘇、黃之徑,遠窺二王之庭,所出溫雅可喜,頗見姿致。甲午歲(1894年)在京中,蓋京中士人時以院體整飭書風為尚,“喬師(喬樹枏,喬大壯祖父)命作字改習顏書。”故復又重溫舊習,究心于顏書之筆法、字法,謀求其外斂內逸,端嚴沈雄的氣象,于顏書三昧,頗見心得。由其書《蓄桑學堂》碑可見一斑。中年以后,于蘇軾書用功甚篤。大得坡公“端莊雜秀麗,剛健含婀娜”意旨,故其書愈老勁而愈見姿媚。舉趙熙書中合作觀之,其沉著痛快處,實也不稍減坡公。趙熙書筑體造勢,又多有中收外放,灑落騰宕之筆,如天女散花,孔省展屏,飛行放逸,所用實山谷“牢控中宮,力射四極”之法。可知其于山谷書法的留意,也非泛泛矣。趙書用筆振迅處,如驚電遺光,疾如奔風,求其所自,米海岳“風檣陣馬”,“沉著飛翥”意也。趙熙書法根抵在唐。已故書法名家徐無聞先生嘗舉有趙熙《談碑》詩一首,其云:“何子談碑襲阮元,李行歐楷配平原。掃除晉法尊唐法,一代風流寶薛軒。”言何紹基理論上尊奉阮元北碑南帖說,而其所行所用卻終究在唐人間。何氏以顏書為根本,另參歐陽父子揩書,李邕行書,而于薛稷書頗具深嗜,以其因得宋拓薛書《信行禪師碑》而自號其書齋為“寶薛軒”一事可證。徐先生以為此詩雖在寫何,而實際上乃為趙熙的夫子自道,是為確論,趙熙于唐人獵之最廣,涉之最深。除顏真卿外,唐人中其或又愛褚遂良書法的“美人嬋娟”,“綽約風姿”,尤喜褚書《雁塔圣教序》,心揣手摹,頗得其疏瘦勁練,清婉遒媚風致。趙書《詹長坡先生神道碑》、《張虛堂墓志銘》, 《文學舍藏書記》諸刻可以證之。趙熙于歐陽父子書法,隋珠和璧,二美同收。既得父詢的險,又得子通的奇。歐書于趙,妙不可言,習歐而后,趙書風格頓顯端倪。元人中,趙熙獨鐘情于趙松雪書,究其根由,或則以松雪為二王遠脈法嗣故乎?赴熙書中,凡為雍雅秀麗類屬,皆可以看作松雪書緒余。趙熙晚歲,于唐宋諸家外,更上溯六朝,浸淫耘耔于南北碑版中。北碑之《張猛龍》、《董美人》,南碑之《爨龍顏》、《瘞鶴銘》,均攻之用力。可渭轉益多師,博涉多優,熔眾美于一身矣,使書風為之又一轉,以樸厚秀拔勝出。所作“峻整栗密,而又氣骨森張,近百年間,罕有與并。”
清季,因康有為所倡,抑帖卑唐,獨尊碑學。此議一出,從之者不惜附聲鵲噪,煽焰揚波。乘帖學衰敗末運之隙,碑學狂熱,風熾于天下。而趙熙不迷,以“天下皆醉我獨醒”的斗士姿態,荷戟而立,獨挽狂瀾,力辨源流。其云:“夫由篆及隸,變成今體,此一、二千年間實以鐘王為初祖,顏公變羲獻,而自成云垂海立之勢,此新意也。”高吟出“詩文與書,一代各有風氣,唯豪杰乃能挺然風氣之外。后人學古,則又當知古今風氣之判,以自定其體” 的主張。 有《論書詩二首》可以得見。詩云:“一代經儒古閣修,偶遺箋札見風流。北朝碑版時髦學,尚有閑情仿小歐”;“誰知信本極雍容,險絕書家紹乃翁。試取道因留小影,吳妝窄窄立花叢”。在北碑為時髦熱門,天下人爭相趨奉的環境下,能不受影響,尚能息心于學歐,吳妝窄窄,獨賞花叢,挺然于風氣之外。超類拔俗,迥出時流,此趙熙所以為趙熙故也。或又言:“凡天姿穎者喜南書,挾勝氣喜北書。南多工而北多拙,拙近古而工近今。各有長短,相濟而不相非,斯杰士矣。”讀此,益諳趙熙之智。北碑南帖,各有優劣,后人學古,蓋受性格趣味,修養高下,師承濡染,時空隔膜等諸多素的制約,所持態度,實易失于偏頗。而趙熙守其主張,不隨風尊北,不盲目卑唐,于高屋建瓴,俯瞰全局。忽碑忽帖,忽南忽北,不規規于一家一法,凡屬優勢,必兼收并蓄之。趙熙書法大成之秘中秘在此。當代書法名家何應輝先生概之最確:“他(趙熙)的用筆兼具沉勁與颯爽;結字出于六朝而又隨機變化,斂縱對比,神情警策穩健而姿致瀟灑,能兼具雄強與雅秀。這些特點,都出自于趙熙碑帖兼收而相濟的書藝觀及其創作實踐。”書之為藝,而藝寄于法,法之不立,藝則杳聞。故趙熙言:“凡事須從規矩始,規矩者中正之極也。” 橫平豎直,書之根本法,所謂“中正之極也”。趙書之法取諸唐人,上溯漢魏六朝,下延宋賢諸家。而究竟其根本,則依舊落礎在唐人。原因何在?蓋唐書尚法。規矩者,法也,得法則得規矩也。夫法,技術可以充之,可以逮之。但法不是藝,所謂毛與皮之關系也。皮為毛之所依,毛為皮之附麗。毛欲生長,需皮常有精血縈布其間,精氣回蕩其里。而氣血耒何處耶?來自書家之學問修養也。學問修養如仙家飛升之丹丸,不經過一段焚煉熔冶慘淡經營生活,便永無有修到梅花之時日也。趙熙學問家流,于個中機關消息開悟最深,受益匪淺。乃諄諄告世人曰“書貴脫俗而有雅韻,故學書先自讀書始。”此語實為浮海仙槎,度世金針也。
趙熙又能畫,頗得倪云林山水筆意。所出多為小幅,簡遠荒寒,清超出塵,陳聲聰《兼于閣詩話》嘆為:“是不食人間煙火者。”趙熙為畫,多為自怡,不為應世。作品僅自存留,或偶有贈親故者,故傳世甚少,益是珍貴。
趙熙當時既以詩名重天下,實又復以書名重天下。有民諺云:“家有趙翁書,斯人才不俗。” 時人每以能爭得趙之一紙而為幸事。顯達豪紳,工商士人,皆不惜斥金購置,視所得為拱璧,寶貴珍藏。于此,學趙書者也日重焉。一時風從之人可營可壘,世以“榮縣體”呼之。學有成效者,除熙子元凱外,門生中就有向楚、郭沫若、謝持、龐石帚、陶亮生、余中英、吳祖元……等。延乎今日,雖物換星移,歲月早往,而喜趙熙書者卻日趨眾多,《書法》、《中國書法》為之權威延譽,確乎有復熾于天下之勢。?
(四)
趙熙一代師表,一生幾乎在育人中度過。十七歲中秀才,便執教于鄉塾。二十六歲任鳳鳴書院山長。三十歲任重慶東川書院山長。三十二歲任瀘州經緯學堂監督。民國十九年(1930),在家鄉榮縣創辦“文學舍”,自任舍長。時趙熙已六十三歲矣。(筆者手中有《文學舍同學錄》一冊,北碑體恭楷書出,書法堪稱精能,為趙熙文學舍弟子成都馬行簡手筆。由錄中小序可知,校址設在榮縣縣城北街蓮宇山古教諭署。趙熙于舍中自授詩文。其馀,虞兆清授“三禮”、“三傳”,黃覺授“說文”、哲學,曹靖授“論語”、“孟子”,吳國安授數學,龍尊三受英語。收錄學生凡一百一十三人,都為蜀地一時俊彥。”) 趙熙經數十年耘植,門墻桃李遍及巴蜀。趙熙待弟子如父如師,傾心陶鑄,而弟子也多為忠信之徒,奉老師若圣明,故學成而顯世者不可勝數。若周善培、向楚、江翊云、龐石帚、吳玉章、郭沫若、陶闿士、孫炳文、謝持、黃復生、曹篤等輩,“或從政有聲,或治學有成”,都為一代風云人物。或有梁啟超請趙熙為其刪詩,自謂“所學淺薄”,朱德元帥投贄趙熙,自稱“門生朱德”類故事,又均可視為文林美談矣。?
(五)
“空石居”,趙熙弟子向楚書齋也。向楚(1877年-1961年)字先喬,或作仙樵,號觙公。四川巴縣人。舉人出身,老同盟會員。如其師,一代名士,民國之風云人物也。光緒二十八年(1897年)趙熙為東川書院山長時,投其門下。光緒三十二年(1907年)隨趙熙赴京中,任內閣中書;1911年任蜀軍秘書院院長;1912年任四川軍政府秘書廳廳長;1914年加入中華革命黨,與揚庶堪、陳其美等共謀,于上海策動肇和兵艦起義;1917年為孫中山大元帥府秘書;1918年奉孫中山之命出任四川省政務廳長;1920年為四川省代理省長,同時兼四川教育廳長。向楚一生致力教育,先后做過川南經緯學堂教習;兩廣師范學堂講習;南京高等師范國文講習;四川高等師范教授;國立四川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1949年四川大學校長黃季陸奔臺灣,向楚被眾人推為代理校長。解放初期,任四川文史館副館長。向楚為學,所治閎闊,教學所開課程有:“說文”、音韻學、“爾雅”、八代詩、三唐詩、唐宋散文、桐城派文、文學史,且皆有自己獨到所見。而于“老子”“莊子”、“荀子”尤是精熟。早年為孫中山大元帥府秘書間,孫中山也為其學問所服,親書“蔚為儒宗”橫匾相贈。向楚既工書畫,又長于畫理。抗戰期間,國內書畫名家幾全部云集于川中,向楚與黃賓虹、方鶴齋發起成立“蓉社”、“蜀藝社”,被先后推為副社長。
向楚為人敦敏,于師趙熙跟之最久,隨之最近,關心最多,故也為趙熙所最喜愛。空石居中所留趙熙遺物頗不見少,但于十馀年前流出,遂致珠散民間矣。今筆者所欲介紹之趙熙遺墨,為其眉批、詩稿、抄本、剪貼本數種而已,均為小字書法。都為:《介存齋論詞雜著》、《梅村詩集箋注》、《十八家詩鈔》、《唐詩選》、《古文辭類纂》、《王臨川全集》、《禮儀正義》、《大鶴山人<比竹馀音>詞鈔》、《杜牧詩鈔》、《香宋詩稿》、《香宋讀書札記雜冊》(剪貼本)三冊。 ?
趙熙雖出生于寒微之家,而天賦異質,秉性好讀。少時,便喜與詩書為伴。既長成后,好學之心日熾,家置藏書數千百卷,終日坐擁書城,寒暑無間,杳有倦怠,樂在其中矣。凡經史百家,辭章歌賦,皆乃饕餮吮吸,涉之一律。至其中年,又頗用心于佛理,精深乎哲思。每于吟哦研讀之中,多作評點,或剖解前人得失,或直推自家觀點,或批數字扼要,或費百言研深,論多異議,杳有隱曲,心馳神會,妙語時見。又喜抄書,一抄自己未有之書,一抄心中喜好之書。隨抄隨批,隨圈隨點,可以佐讀,可以助記。抄書也即其讀書也。
趙熙一代雄才,學問家流,眼光獨到,敢于直言,閱其讀書批點語,每有居高臨下之感。如其批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有言:“美成(周邦彥)、夢窗(吳文英),誰非詞人。詞外有何高學?豈在草窗(周密),草窗短在思力不深耳。‘名心’云云,無行之語也。”周氏原著有:“公瑾(周密)只是詞人,頗負名心”語。于周氏之“碧山(王沂孫)胸次恬淡”語,斥為“孤陋不學,何堪持論。”評之亦苛。以為,詞之能高,學問最為緊要。學問到處,自見風雅。故批蘇軾詞曰:“東坡讀書能文,故有俗語而無俗骨。”“稼軒較東坡,通體自稱。東坡《揚花》等作,辛集中以何首當之。”要其根由,東坡學問勝稼軒矣。其于周濟的詞與“國運盛衰”相關糸一說,甚不以為然。斥曰:“北宋‘大江東去”、‘曉風殘月“,何嘗衰也。南宋哭得渾無氣力,何嘗盛也?是皆強作解人耳。”而于周氏之南宋詞家人人皆有寄托之說, 以為尤屬無稽。云:“不故尋意緒則可,求無寄托,何處求之?”“謂南宋人人皆有寄托,識亦大繆。南宋短處在空感慨,成架套耳,豈寄托哉?”也為獨識。唐詩人中,趙熙極推崇杜甫,以為“杜之言似東漢,為前所未有。”于《十八家詩鈔》杜甫《岳簏山道林二寺行》評之云:“排偶到底,大氣大力,東坡此體,則勁峭為長而已。”揚杜而抑蘇。以為東坡不能有杜甫如此大本領,若為,也僅能“勁峭為長”而已。抑之亦為甚,揚之亦為高矣。其評杜甫《登東山》云:“亢墜其音,風生云遏。”寥寥八字,鏗鏘欲聞矣。趙熙讀吳偉業《梅村詩集箋校》,就詩論詩,直筆無曲,或揚或抑,褒貶大殊。其讀梅村《通元老人龍腹竹歌》,于三處書十字云:“滿紙俗氣”,“毫無意趣”,“穢氣”。《過玉京道人墓》又用“無一筆到題”全盤否之。于《悲滕城》或深問之曰:“特太無歸宿,亦不知悲由何終。”而于梅村《圓圓曲》,則又推祟無已。其曰“梅村此篇故是佳作”、“事外遠致”、“敘述甚佳”、“憨絕”、“如樂府中語”、“筆筆玲瓏”,溢美之詞,俯拾可得,無以復加。趙熙于文唐人中最服膺韓愈。據所批點《古文辭類纂》大可見其推舉之用力。其于韓文《新修滕王閣記》批道:“精工不及柳,而氣魄較大。湘鄉(曾國藩)偏重柳,殆素短于詩,見寫景工妙者遂畏之也。歸氏(歸有光)亦不能詩,故喜以藻語設色。”“規模甚大。文正(曾國藩)以為陳義未高,是亦得半之論。”蓋曾氏論文曾有“柳州山水記,以峭削見奇,故非韓文公所能比并”語故。又于韓文《讀荀子》篇云“文言奇辭,尤詩言大句也。自李杜后,而大句少矣,文亦然。昌黎繼之,王介甫時執兀,已不能奇其辭矣。國朝曾文正公有志焉而未逮也。梅氏張氏之力究字句,惟求雅馴耳,不知所謂奇也。奧旨者語似不情,或似凡近,非精求之不能得深義者,在漢人則許之于《書》,鄭之于《禮》,能此用心耳。此等學派‘六一’(歐陽修)不能道,程朱曾校論之。”撿出各家,猶之讀史。他人不能到者,獨韓愈能到,此韓所以高出他人處。
《香宋詩稿》,計55頁,存詩百馀。趙熙一生做詩甚多,而不自珍惜,稿子隨即散佚者眾,至今日,幾是鳳毛矣。筆者十馀年前曾見一冊,為謄正本,所存詩也約百馀。書法較此冊淳雅,而無此冊瀟灑率逸,現已不知珠埋何家,嘆息而已。此稿涂抹甚厲,至有完全不可句豆成文者,是資格初稿本。此稿書法為極不經意者,筆墨隨詩中情緒驅駛,所出天真爛漫,尤是喜人。讀此稿,可味道出作者作詩之手段,見其字斟句酌,徘徊困頓于“推、敲”間,知趙也是嚴格于詩者,非如其自道之“惟詩、字可以坐索者”也。細品細嚼,隨詩人多情善變之文思旅行,賞其前后變化,自數其優劣得失,蕕趣頗多。試取《上元》一首供賞。前稿為:“太平今夜盛笙歌,燈火樓臺韻綺羅。歲年自因人意樂,鄉風微見禮文多。馀生變亂如今老,萬象凋殘奈月何。亡國不知誰造劫,可憐天地盡干戈。雪飛元旦糝銀沙,寒到堯年感夢華。人日可無常侍句,草堂猶是少陵花。清時小集思春宴,日畏偕亡近巳斜。一曲水仙彈海上,不知天下屬誰家。”改定稿為:“太平今夜擁笙歌,燈火樓臺頌太和。歲年自因人意樂,鄉風微見禮文多。馀生變亂如今老,萬象陰寒奈月何。亡國彈棋無法避,可憐天地盡干戈。雪飛元旦糝銀沙,寒到堯年感夢華。人日可無常侍句,草堂猶是少陵花。老能無事長相見,日畏偕亡近巳斜。一曲水仙彈海上,忍聞天下屬誰家。”
趙熙《杜牧詩鈔》,凡46頁,錄杜牧七絕163首,七律4首。另有雜錄3頁,他人詩也。熙嘗言:“五言之美,八代盡之,七言至唐人始專工,使才盡美。”意指七言詩歌,以唐人為極則。于晚唐詩人中其特投青眼于李商隱、杜牧。李以七律見長,杜以七絕稱能。“李詩情韻極佳,不專以氣格勝,而杜往往清思入骨,行氣更豪邁不群。”會其用意,似杜尚勝李一籌矣。由《詩鈔》中趙氏所作批點語,尤可鑒其于杜牧詩歌之傾心。若《登樂游原》所批云:“王少伯后,此等詩當橫絕天下。”“大作。”批《江南春云》:“高調,古今獨步。”“名作自有千古。絕才。”“寫盡金粉南朝之勝。”批《題齊安城樓》云:“句奇。”“創高調深情,獨絕千古。”批《泊秦淮》云:“起即凄絕。”“絕唱。”批《初冬夜飲》云:“款款深情。東坡‘人生看得幾清明’所本。情馀于言。”批《題宣州開元寺》云:“落想甚高,行氣豪邁。獨得雄直氣” 批《隋堤柳》云:“氣留則情韻自佳。”批《題池州貴池亭》云:“起句直似盛唐諸公。”批《早雁》云:“一氣豪雋,后半意深,自喻江湖自安之況,千古高作。”批《山行》云:“空前絕后,作生字亦佳,尋本意而句好,自然生成。”杜牧曠世絕才,所以自多千古絕唱,趙熙傾倒之狀,可睹可觸也。
《大鶴山人<比竹馀音>詞鈔》,四卷全,凡78頁。大鶴山人,近代詞人鄭文焯號也。鄭文焯(1856年-1918年),奉天鐵嶺(今屬遼寧)人,生于世代仕宦的家庭。幼年隨父宦游南北。光緒元年(1875)中舉,曾官內閣中書。辛亥革命后,以遺老自居,先后辭去清史館纂修及北京大學教授之聘,以行醫鬻畫自給。鄭氏濡染家學,工詩詞,通醫理,精金石考證之學,工詩及篆刻。善畫,山水高古,合作頗有華巖駘宕神趣。花卉以揮灑自如。有徐渭餘韻。亦善人物。鄭氏于詞,與王鵬運、況周頤、朱祖謀三人并稱“晚清四大家”。鄭氏此《比竹馀音》集中所作,多有涉清季故事者,故《鈔》中時有“旁注時事者”。此非鄭氏原注,實“香宋趙氏語也”。趙批《南浦》云:“辛丑時肯談新法。小臣以變法干進者尤多。”“回鑾之期屢定屢延,比國憤怒,擬兵迎鑾,李文忠(李鴻章)哀止之。”“小臣以變法干進者尤多。”辛丑(1901年),正趙熙“時陳治安疏策”,“諫草留御床”時也。又批《摸魚兒..滬江送春詞云》:“兩宮兩派,一舊一新。李文忠亦無法設施。”主子相斗,群下無策,只有嘆息。《鈔》中多有僅批數字者,字雖寥寥,而其背后,所隱或許為一大大故事,也末為可知也。若:“三海駐外國兵。”“北京,三帥,回鑾,五大臣之奏。”“義和拳。”“大臣小臣工連奏。”“德軍駐瀛臺。”“京師兼作各國防區。”諸如此類,均可為史家治史之佐。
趙熙嘗對人言:“信札包羅萬象,果能數百言而不脫書卷氣,其人造詣,即不可輕。”今讀趙此批遺墨,雖屬隨意小作,卻卷氣橫溢,貫達始終,愈見功力,愈出異趣。趙氏所語,由衷信服。
原載:2008年《書法家》 《成都文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