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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之以筆
陳新亞
張錫庚兄寄來擬辦近作展的圖冊,囑為評議。翻開冊子一看,非常吃驚。沒想到,這些年他的字一直在進步。這個年紀的書家,許多人有了位子票子,要么整日寫字換錢,要么胡亂應酬寫字,對自個的書藝已然不能自省,手筆日益萎縮下去;錫庚兄竟大步精進著,何況,他是個高位截癱的重病者!
亦是塞翁之福。
誰都能體會一個健康成名書家,突遭車禍高位截癱那種靈與肉的巨痛。但卻難以想象張錫庚會那么快,盡管連坐穩都不能,竟讓人扶起,幫著將筆綁在手上,開始重頭訓練,繼續寫字。他的勤苦,他的內勁,看看他拿出這么一大批大尺幅的作品,就明白了。
展覽名以“束手有策”,我知道,其之所策也,策之以筆也。
雖然張錫庚之前的書寫,已然形成自家風格,可是車禍將這種書風賴以生存的軀體嚴重損壞,使之不但不能行坐,連手指也失去動作。故爾,他必須從零開始,通過大量的身手訓練,不是恢復,而是重新建立那手指缺席后,在手腦之間的別樣肌筋聯絡與心筆感應,重建一種揮運機制。這種生理與心理的雙重難度可想而知。若無有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對書法的絕對信仰,這種訓練,如何進行?
對比張錫庚以前的作品,現在已然有幾個明顯不同。一是筆墨圓厚了,二是結構簡練了,三是每幅作品的意趣變生多了。
首先,這與其綁筆而書的獨特方式相關。當手指不能執用毛筆,不能在書寫時于方向、力度等作細微機敏的配合變換,只能老實地從空中下筆著紙,老實地實現一個個點畫的推移。無論哪一種書體,都不能不如此。作出的點畫,無不藏鋒下筆,行筆遒實勁道,收筆亦多筆鋒斂藏。真書行書隸書如是,草書也如是。
如果說,這種圓厚用筆的形成,多因手指的不作為,偏于客觀促成。那么,在結構方面的日向簡練,便不能不認作是書家的主體追求了。因為,若從方便省事來講,綁筆而書,完全可以一筆到底,中間不提起,不斷寫下去的??墒牵词棺鞑輹髡咭矘O少肆意勾連,極少顯露意氣鋒芒,極少見無價值的連接。而是時時提筆離紙,非常節制、從容。或以為,這是書家之手不能控制快速書寫才如此??墒牵瑥臄嗪蟮睦m接處看,其筆勢非常連綿,意氣極為貫通。由此我認為,張錫庚近年在努力實踐著“簡渾”二字,并頗有成效。其實,前頭所說的筆墨的圓厚,也是簡的結果。簡化的是外形,卻渾厚了蘊涵。
與此同時,這種境況下的書寫,也給每幅作品帶來了意趣的微妙變化。每件作品的情調,看看都有不同。這看似容易,其實很難做到,因為不是人為設計的不同,而是生長出來的不同。張錫庚過去的作品就避不開同調問題。因為書家的身體局限,于今已不欲也不能刻意于某種情調的把守與自賞,而是聽其自然,隨當下手筆感覺,去完成從一字一行,到整幅作品的書寫。這反而能夠獲得較身手健全者更多樣的筆墨生發與即興表現。也許,這就是人們常常期待的那種“信手”狀態?回到前邊說的圓厚用筆,也正是因為毛筆已從人的五指全面周密步步操控中解脫出來,獲得了相對的自由,便按照運動過程中的起承轉合,自行調整鋒向與墨的流量,“自動”地生發其筆墨情性的。這就是人們常常期待的那種“信筆”狀態吧?當然,信筆也好,信手也好,背后都得經書家的及時認可才行。這也是由書家審美的通達,心境的平和所致。既是老子所謂“不得已”而后的自然,也是孟子所謂“勞筋骨,餓體膚,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
近讀日本古俳人加舍白雄,主張俳諧創作要排除私意,自然天成?!安恍揎梽e人,不修飾自己,不修飾文章。”竊以為書法亦如此。
張錫庚將其人生“策之以筆”,以至于十分信筆,揮灑從容,漸進于自然天成。這,與其說是他的無奈,毋寧說是他的造化。
祝福錫庚兄!
(作者工作單位:《書法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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