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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華:讀劉正成小說八題(連載附小說集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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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于 2016-5-12 10:10:46 | 只看該作者 |只看大圖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讀劉正成小說八題

                                                
李廷華



興酣落筆搖五岳
——讀《懷素自敘》


自道家門寄醉僧,遺人偷笑況誰人。
得書我久思蜀水,聯裾君還憶碑林?
紙貴京華仍布褐,聲隆纓簪若輕塵。
醉如狂解今誰說,夫子原來未染酲。


《懷素自敘》是劉正成發表最早的一篇小說,是他的家門自道,是他的理想,關于生活、藝術和世相環境的理想。比起他以后的小說,《懷素自敘》或許沒有那樣多渾茫、深遂、甚而復雜艱澀的人生閱歷感慨,它的形態表現是這樣明朗、勁爽和凌厲。這里是懷素,是顏真卿,也是他們所生活的時代,他們所代表的時代。

《懷素自敘》是從顏真卿寫起的。顏真卿何許人也?小說開始的唐代宗大歷二十年(公元777年),距安史之亂的平息已經過了十幾年。作為中興名臣的顏真卿,已經從平原太守做了戶部尚書。在當朝的文武重臣之中勛業聲名出其右者屈指可數。在顏真卿以后的歲月中,他遭逢的依然是殘酷的現實,承載的仍然是沉重的責任。作為書法家,那應該算是這位“許身稷與契”的道德理想主義者對人生快樂的深情一顧;盡管這一顧也表現得那樣莊重和渾樸,那樣認真和執著。就因為有這樣的顏真卿、這樣巍如山岳,又虛懷若谷的顏真卿,在他的時代里,也才可能產生那樣狂放不羈、而又藝通天人的懷素。顏真卿的聲望和造詣,可以出任“書法家協會主席”而無愧吧?如同這個人盡忠國家的素志丹心永不改變,他對藝術真諦的追求也遠遠地超越了身分名位之念。他和懷素的交游,也超越了公卿布衣之間的天然鴻溝。因為他曾經讀到過李太白的《懷素上人草書歌》,隨詩仙妙筆而神馳心游,他難道還需要這年輕和尚夤緣高求?他難道不希圖培植羽翼以彰其私?“果如李太白所言,我就真算尋到一個同道了,當今書壇,正需要這樣的年輕人來把那些陳腐的東西沖一沖啊!”這就是顏真卿,位極人臣而又虛懷若谷的巨擘!

《懷素自敘》中對此僧之狂曾多有描述,“我和尚見天子都不拜,你們這些老爺為啥子偏要我吐壽字”!“將桌上那個盛湯的碗倒干,自己拿酒壺斟滿一大碗灑,一仰脖,喝一個罄凈?!睉阉氐木烁?、詩人錢起的名句“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是懷素精神的真實寫照。懷素草書和李太白歌行,是盛唐文化中浪漫主義的輝煌風景。

《自敘》發表至今已經十六年,劉正成寫這篇小說時剛剛三十出頭?!八娜藥汀笨迮_之后的中國文壇,正充溢著一股勵揚奮發之氣,劉正成從一個貧寒家庭子弟,經歷過失學而勵志向學,經歷過在紡織廠當工人而鐘情于文藝。當其時,雖位居寒微,卻正有一股“乘長風破萬里浪”的銳氣,那懷素之狂,那對于“藝術面前人人平等”的理想主義的憧憬,在他的筆端流溢得這樣淋漓盡致?!皯阉孛蛧姵鲆豢诰茪?,雙腿又重新站得穩穩地,深陷的小眼睛目光霍霍,直盯著素屏,令人生畏。說時遲,那時快,懷素右手一抖。那支筆如驚蛇出洞,又如風卷殘云,誰也沒有看清那屏風上是怎樣掃出兩行狂草來”。這是寫生,這是潑彩,這是懷素的精神定格,這是作者的心路歷程。在《地獄變相圖》全書中,作為首篇的《懷素自敘》,充溢出一個三十多歲壯年的自信。恰恰又籍托著一個時代的自信。啟功先生在其詩集自敘中曾云:“唐詩是嚷出來的”。我想說,劉正成的《懷素自敘》是嚷出來的。我第一次讀到這篇小說時,不禁會心而笑。如今我再讀這篇小說如同觀照正成這些年的道路,仿佛相視而笑了。今天的笑或許有了更多的內容,但當年那“氣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州”的氣慨又是多么令人難以釋懷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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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16-5-12 10:17:00 | 只看該作者
懷素自敘

文/劉正成





  顏真卿被圣上從湖州調回京城重新擢用,是唐代宗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秋天的事。

  雖然時序深秋,關中的氣候并不很冷,卻已金風陣陣,落葉紛紛,通往朱雀門的皇城大街上,早鋪上一層松軟的銀白楊樹葉了。吐蕃軍焚毀后重新營建起來的皇城百官廨署,櫛比鱗次、被斜陽映照得金碧輝煌;飛檐上的各式魚鳥銅鈴也被秋風吹得叮鳴響,十分好聽,開始衰落的唐帝國的大都城,仍保持著一派舉世無雙的宏偉氣象。

  顏真卿在宮中忙了一整天,直到這時,方才打馬出了承天門。他那一部雜有些許白須的長胡子,被風吹拂得老高。雖然顏真卿只差一歲就屆古稀之年了,但國字形的方正大臉上紅潤亮堂,身軀健壯偉岸,著一身蜀錦紫袍,騎在馬上脊背挺得直直的,仍不失二十年前平原太守統率河北十七鎮軍馬力挽狂瀾的威儀。今天清晨,禮部侍郎張正言在朝房告訴他,終南山白泉寺那個懷素和尚,昨天已經進城來了。提起這個懷素和尚,顏真卿也早有風聞。還在寶應二年,顏真卿赴任江陵路過當涂時,當涂縣令李陽冰就曾經將他編輯的李太白的《草堂集》出示過,詩集上就載了一首《懷素上人草書歌》,對這個零陵的少年僧人的草書贊頌備至,這很引起了他想見到這個年輕人的愿望。后來,雖也不時有人提起懷素的名字,但終究沒有機會見到,甚至連他的墨跡也未見過。這次回京,偶然間也聽說懷素住在終南山白泉寺,他很想去拜訪,但因事務纏身走不開,現在聽張正言說懷素進城來了,就住在他的署中,顏真卿心中立時充滿喜悅:“果如李太白所言,我就真算尋到一個同道了。當今書壇,正需要這樣的年輕人來把那些陳腐的東西沖一沖??!”顏真卿不由想起了昨晚上慪的那一場氣來。

“魯公的字,真真是不激不厲,典雅和平,堪稱六朝韻度之極致!可今天的有些個年輕人,鼓努為力,率自成體,名為創新,實則淺薄粗野之至!唉,可嘆,可嘆,真是世風日壞,書風日壞!”那個被皇帝喜歡,“寵絕一時”,而又頗有“嗜財”之譽的宮廷大書家、吏部侍郎徐浩,長得白白胖胖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雖然實際年齡比顏真卿大五、六歲,反倒顯得年輕一些,昨晚上他專程前來拜會顏真卿,見顏真卿正在秉燭為東川節度使杜公碑書丹,便搖頭晃腦地感嘆了一番。顏真卿本來對徐浩的來訪就不甚愉快,那是因為顏真卿回到京城不過一月,顏書風行,洛陽紙貴,徐浩等輩大受冷落,大筆收入也受影響,徐浩就站在那班翰林院的“侍書學士”、國子監的“書學博士”們背后,制造了一大批什么“鼓努為力,率自成體”啊,什么“名為創新,實則淺薄粗野”之類的貶詞。這時又聽到徐浩借斥責年輕人,原封不動地搬出這些話來當面罵他,“真是欺人太甚!”顏真卿猛地將手中揣著的一硯紅丹朝已快書寫完的石碑潑去,又隨手用筆涂抹了一番?!棒敼@……這是有何意?”徐浩驚慌地退了半步道。“徐大人不是說我的字寫得‘不激不厲、典雅和平’嗎,這倒恰恰是我的敗筆,只好涂了再寫。”顏真卿話剛說完,徐浩見機不對,便連忙作揖告退了。

“張旭老師,在天寶五年將《筆法十二意》授與我的時候,一再叮嚀,這是從蔡邕、蔡琰、鐘繇、衛夫人、王羲之、王獻之、羊欣、王僧虔、蕭子云、智永、虞世南、歐陽詢、陸柬之、陸彥遠這樣逐代口授手傳師承下來的,一定要擇賢而授,萬萬不可中斷。這后來的賢者又是誰呢?”想到這里,顏真卿不由輕輕嘆息了一聲。眼看已經快到家了,他忽然把韁繩一帶,撥轉馬頭,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朝著景風門張正言的廨署馳去?! ?br />



  懷素睜開的雙眼,正好碰上不知從什么地方射進來的一縷眩目的陽光,他連忙又把眼睛閉上,回了好一會神,才從臥榻上懶懶地欠起了身子。但他并沒有立刻下得榻來,只是用一只手托著上身,斜斜地倚在榻上,用另一只手在揉著眼睛。過了好一陣,他似乎才留神到剛剛掀在一旁的大團花錦衾,想起了是昨晚大醉后,留宿在禮部侍郎張公的家里了。

  算來,這一年懷素剛好滿四十歲。他的臉色很黑,臉也很瘦削,但緇衣下露出的手腿肌肉一條一條的,很有彈性,這大概是他“杖錫負笈”,當云游僧跋山涉水,日曬雨淋所造就的。他的眼睛很小,眼窩陷得很深,目光中含有神經質的變幻不常的神色。此刻,他正仰著頭,茫然地望著屋頂出神。

  在突如其來之間,他見到了顏尚書,據張公說,顏尚書對他的狂草是那樣贊賞備至,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依稀地回憶起來了,昨天黃昏,張公擺出紙筆請他寫字的時候,他已經醉了——當然是醉了才這樣有興致——張公和書童兩人為他伸紙,他就乘醉在那兩丈來長的素絹上狂草《千字文》,忽然,他聽見張公在和人搭話,這一點倒使懷素很不以為然?!稗蛹埖娜瞬缓煤玫嘏c書家配合默契,是要大大破壞草書的韻律的!”他有些不滿地抬起醉眼,瞥見旁邊站著一個陌生人。“哪來的這個長胡子紅臉老頭?”更破壞他的情緒的是,《千字文》都快草完了,素絹沒有了,他大大地泄了氣,把筆朝地上一摔,怪叫了幾聲,踉蹌地倒在繩床上。這時候,他聽見遠處有幾個人在嘰嘰咕咕地說話,撐起身子來看時,原來,是張公和書童把他那卷沒有草完的《千字文》捧到窗外去了,那長胡子紅臉老頭正就著窗外的天光,在看他的字,一面用手比劃,一面在評論。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卻只見張公笑容滿面地連連點頭?!罢l人這樣沒趣,當我的面評頭品腳!”他悶了一肚皮氣,又把桌上的酒一杯一杯地朝肚里倒。張公送走了那人,笑盈盈地回來了,告訴他那就是顏真卿大人?!鞍??那……那是顏尚書!”“顏尚書對你的字贊賞得很哩!……”“這是真的?……”他想站起來,朝外面追去,但用盡氣力,也挪不動身子……至于后來怎樣,以及如何睡到這臥榻上來的,懷素這時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唉,倒霉得很,我為啥醉得那樣死!多年來,恨不能一識顏尚書,可臨見面,又失之交臂!”懷素似乎生平第一回埋怨起自己飲酒來了。

  “吱”地一聲,門被人推開了,抻進一個小腦袋,是昨晚抻紙的書童。書童看見坐在臥榻上出神的懷素笑了笑,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張硬紙片。

  “法師,這是顏大人一清早就派人送來的,老爺吩咐,法師醒了就送來。”

  懷素一把從書童手里搶過那張紙片——這是一張朱紅請柬:


  “真卿頓首,藏真上人蓮座:清風臨都門,候塵教。謹備蔬酒,光臨蓬篳,不勝翹望之至。大歷十二年九月下浣”

  “顏尚書請我赴宴!”懷素幾乎吼叫起來。他拿著請柬的手有些顫抖,他把那請柬上寥寥兩行字讀了一遍又一遍。

  “現在什么時辰了?”他忽然想起問道。

  “大約快午時了,老爺上朝都回來多時了?!?br />
  “都已經午時了!老爺這會在哪里?”懷素從臥榻霍地翻身跳下地。
  “老爺這會兒正在花廳等候法師哩!”

  “快,找老爺去!”懷素大叫一聲,拿著那張朱紅請柬,奪門而出。

書童連忙拾起懷素忘掉的僧鞋和袈裟,追了出去?!?br />


  客廳里,等待坐上席桌的名士們頓時議論紛紛起來。因為主人顏真卿剛剛出門迎客去了,立刻就有消息透露出來,說今天的主賓是一個非比尋常的書家。這個消息先使大家驚訝無比:哪個書家會有這樣大的面子,還得顏尚書親自到大門外相迎?繼之,由驚訝時短暫的沉默,便轉入關于這個即將來臨的書家的話題。最初,每個人都有充分把握似的推算出這書家必定是誰,最后,大家的意見很快地集中在前司勛員外郎盧象與永州刺吏王邕的爭論之中。

  光看那斑白的兩鬢,就知道盧象是在座中資歷最深的長者,他曾經與王維等人一同受過安祿山的“偽署”,見過的世面多,認的人也多。他說,這書家必定是他老家汶水的那個同窗,此人也在開元年間進士及第,還被玄宗皇帝親點為翰林院侍書學士。他說話之間還揮舞著長長的煙桿,仿佛誰不同意自己的意見,這煙桿就會落在誰的頭上;矮胖矮胖、出身名門的王永州,手里玩著一柄高麗進貢的白松折扇,非常矜持地咬定,這書家是他父親的一個詩友,某某王府的二公子,同時還吟出了兩句他父親贊頌二公子寫的詩來。大家都無言了,只向著說話的人不置可否地點頭附和,誰愿意在這種場合給人留下孤陋寡聞的印象呢?

  “請各大人、先生落座!”一陣傳呼過后,名士們一起把視線投向客廳門口。主人和主賓已經攜著手親親熱熱地步進客廳。客廳里頓時嘩然了:來客既不是盧前司勛員外郎的同窗、那個侍書學士,也不是王永州父親的至交、某王府的二公子,竟然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年輕和尚!

  懷素已經把頭發、胡子剃得光光生生,確年青、精神了一些。但他穿的,仍是那件用二十五條?布縫成的袈裟,似黑非黑,似紅非紅,舊得已發毛了,遠遠看去,也看得出領口那一圈黑亮亮的污垢。他腳上那雙僧鞋,在右腳大拇指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破洞,不時從那件長袈裟下露出頭來。躋身在這些錦衣玉帶之中,懷素確實寒傖得很。

  席桌上,主人很熱情,但名士們都對懷素維持著冷淡的禮儀。結果還是坐在張正言旁邊的那個瘦高的御史大夫、兼寫過《女耕田行》、《屯田詞》等農村題材詩歌的戴叔倫,表現了一種“禮賢下士”的姿態,用剛剛聽到的傳聞,打破了名士們與懷素之間的冷漠局面:

  “據云上人,稱蕉萬株,勤奮揮筆,可欽、可欽!”

  “什么,用芭蕉葉練字,寫得現嗎?”“是啊,那上面多油滑,哈!”“哈……一萬株芭蕉那不成了芭蕉農夫了?哈……”名士們這下熱鬧起來,戴御史的話顯然引起了未曾意料到的反效果。

  懷素的黑臉,漸漸變青了。他將端到唇邊的那杯酒放回桌上——他已經無法忍受名士們那些放肆的笑聲了。這時,顏真卿端起一大杯酒,笑吟吟地舉到他面前來了。他看了看顏真卿的臉,只好把放下的酒杯端了起來。但他并沒有一口喝下去,而是看著懷中清亮泛綠的竹葉酒,出神了。

  “唉,爬了這樣多人生的坡坡坎坎,才真正品嘗到了這酒中的三昧。李太白與酒結下了那樣的不解之緣,實在有道理得很!”懷素又想起了與李太白的那場知遇。乾元二年,李太白與岳州司馬賈至同游零陵的時候,懷素還不過是開元寺中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彌。李太白特地邀他同桌飲酒,并作了一首歌行來贊美他的芭蕉葉上練出來的狂草。自此以后,李太白的那首歌行自然使懷素終身引以自豪,但最使他銷魂攝魄的,倒是“酒中仙”的絕世的神韻,它促使懷素也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耙獩]有這一杯酒,李太白能戲嘲楊貴妃、高力士,草出嚇蠻書;他吃那樣多的苦,遭那樣多的罪,還能寫出那樣美的詩歌來?”想到這里,懷素將手中的那杯竹葉酒一飲而盡,然后立即又將這空杯伸到仆人的酒壺嘴邊。

  “諸公,趁此酒酣懷暢,擬請藏真上人乘興即席揮毫如何!”懷素沒有聽清顏尚書站起來說的什么話,而只聽見緊接著響起一些疏疏落落的掌聲。這時,是張公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才抬眼發現客廳里抬來了一個雪白的屏風,忽然,他深陷的一雙小眼睛中發出光來,并慢慢地站起了身,把坐的交椅也弄得“吱”地一聲響?!皩懽?,”從他心里發出了這種本能的要求。也許由于掠過一絲“班門弄斧”的心理,或是由于雙腿軟綿綿的邁不開,他站在那里遲疑了一會?!八貛煵輹?,冠絕古今,座中英才咸集,何妨即席賦詩,一助雅興如何?”顏尚書這一回說話,他似乎聽清了,他聽到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名士們誰不想在熱鬧場合表現自己呢——懷素猛地將身上那件寬大的二十五條衣撕開來,扔在地上,露出那件長僅及膝蓋的七條衣,然后將桌上那個盛湯的碗倒干,自己拿酒壺斟滿一大碗酒,一仰脖,喝個罄凈,大步走到那白屏風前。

  屏風有一人多高,一丈來闊,烏木座架,中央裱著一張伸伸展展的吳郡上等素絹,四周重錦鑲邊,十分精美。懷素用手一摩,又平又滑。旁邊已抬來一張書案,上面擺著一個特大的龍尾金星歙硯,墨已經磨了滿滿一碗,一支云龍纏身的徽州貢墨放在一旁。懷素從筆插中隨意抽出一支對筆,那是他聞名而沒有使用過的——象牙作管、蜀中石鼠毛作毫的“筆”,不由心中大喜?!斑@樣大的紙,這樣精美的筆、墨,痛煞灑家也!”他把筆朝硯心一伸,飽飽浸了一筆墨,然后在硯沿上輕輕一刮,刮去了浮墨,提在胸前。突然,他左腿一軟,身子打了一個趔趄?!斑@醉和尚站也站不穩了,還能寫字!”“嗤!……”圍在四周看熱鬧的人叢中,發出一陣輕輕的笑聲。這時,只看見  懷素猛地噴出一口酒氣,雙腿已重新站得穩穩的,深陷的小眼睛目光霍霍,直盯著素屏,令人生畏。說時遲,那時快,懷素右手一抖,那支筆如驚蛇出洞,又如風卷殘云,誰也沒有看清那屏風上是怎樣掃出的兩行狂草來:

  “人人送酒不曾沽,終日松間掛一壺。”

  客廳里頓時鴉雀無聲。趁懷素去蘸第二筆墨的一瞬,盧前司勛員外郎終于擠到素屏前去,用他那雙昏花的老眼,幾乎貼到絹上去辨認那些龍騰虎躍般的墨舞。

  懷素毫不客氣地將盧前司勛員外郎一推,又在眨眼之間掃完了后兩句:

  “草圣欲成狂便發,真堪畫入醉僧圖!”

  懷素并未再蘸墨,只把筆在硯沿上輕輕一刮,筆毫順了,便回身在字尾一上一下地落了款:

  “魯公一笑,狂僧醉草?!?br />
  “哈……”懷素把筆往書案上一扔,放聲狂笑起來,這笑聲,打破了客廳里仿佛凝固了的靜寂。這時,名士們才猶如從一種定身的魔法中解脫出來,把頭上下左右地搖動著,并發出一陣贊嘆。

  除了盧前司勛員外郎還在辨認屏風上那些字跡外,大家重新坐到席桌上。出身名門的王永州不知什么時候已把座位搬到懷素旁邊來,并舉杯向早已大醉如泥的懷素敬酒。

  當晚,懷素就留宿在顏真卿的廨署了。但不巧得很,顏真卿第二天上朝回來,因奉一件急差事,匆匆辭別了懷素,離開了京城。臨行的時候,顏真卿囑咐懷素等他,說一、二日內即歸?!白蛱齑_也傷了點酒,在這里憩一憩正好。說不定,等顏尚書回來,還會把張長史的秘法給我傳授一、二哩!”懷素就這樣打算在顏尚書家里安安靜靜休息兩天。不料,當天下午,顏真卿前腳一走,好幾處給懷素下請柬的人后腳就到,原來,一夜之間,“狂僧醉草”的傳奇故事,已被名士們哄傳出去。又過了一日,京師的王公大臣、墨客騷人的請柬,就雪片也似的飛來了。懷素今天被請到這個廨署歡宴,明天又被接到那家別墅游樂,簡直沒一刻喘息功夫。樂府詩人任華也很快地借懷素的書法傳了他的詩:“……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涂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師揮灑兮不可彌忘!……”

  懷素不覺在京城住了十多天,勞累、傷酒、睡眠不足,已使他感到身體支持不住了。這時,偏偏顏尚書一去還未歸,懷素給顏尚書留下一張便條,說明不日再來候教,便悄悄溜回終南山去了。



  想不到,懷素回到終南山之后,在他那個深山古寺,竟也門庭若市了。從長安城明德門算起,到終南山白泉寺,把那一截山路算在內,也不過四、五十里路程,早晚都可以打個來回。被王公們派來求字的人,愈來愈多,幾乎要把門檻踢斷了。懷素并非那些書匠,不管什么時候,在什么環境,有什么情緒,寫什么文字內容,都能毫不費力地作出“一字萬同”的“循吏之書”來。他那種神經質的氣質,非要醉后才有書興的脾氣,拿起那些長篇累牘,不外歌功頌德的文字,真想全投在火里燒了?!拔液蜕幸娞熳佣疾话荩銈兊倪@些老爺為啥子偏要我吐壽字!”后來,索字的人也乖了,不再堅持要定什么文字內容,只要是懷素的只字片紙,能回去交差就行。懷素呢,究竟也抵抗不住索字人抬來的一壇一壇美酒的誘惑,忙著應酬起來。這一來,可把懷素害苦了,弄得他幾回想下山,硬抽不開身?!半m說與顏尚書見過兩回了,連伸伸抖抖的龍門陣也沒有拉扯過一次!”懷素心里也急。轉眼已到那一年十月底了,接連下了兩天雪,索字的人也稀了,他才終于得了一個空,早早起來,打點下了山。這天天氣還好,雖然陰云未散,但沒有落雪了。也巧,懷素剛剛下了牛首山,還未走到鎬水渡頭,就遇見顏真卿、張正言和闊別了一年多的叔父、考功郎中錢起,幾個人騎著馬專程上終南山來訪他。懷素大喜過望,掉轉頭,陪眾人上了山。
  懷素有并排兩間僧房。靠里的那一間大約是他的臥房。靠外的這一間,懷素說是寺里新近才撥給他待客的。但桌椅不全,來人多,大家便席地而坐,好在房子裝有地板,是松木的,懷素又生起一個大火爐,倒也很暖和。不一會,懷素從外面抱來一壇曲阿酒,接著又端來一大盤兜豬肉,一碟杏炙和一盤??餅來。“白泉寺是聞名的律宗圣地,這狂僧不守五戒竟至于此!”顏真卿看著擺在面前的這些酒肉,心中也暗自一驚。這時,錢起早已把一碗酒端在手里了,張正言也若無其事地在斟酒,想來他們一定不是初次造訪,于是也就不拘束地飲酒食肉起來。

  酒過三巡,張正言取出一本書,笑著遞到懷素面前。懷素接過一看,這書裝得十分精致,藍皮封面上是戴叔倫漂亮的行書題簽《懷素上人草書歌詩集》。翻開,一頁頁均是恭楷書寫長安城一班名士們對他的贊頌,而且居然在卷首還有一篇顏尚書親作的序文。懷素把這篇不太長的序文讀了又讀,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

  “……‘忽見師作,縱橫不群,迅疾駭人,若還舊觀’,顏尚書簡直把我與張長史相提并論了呀!看、看,‘向使師得親承善誘,亟挹規模,入室之賓,
?  子奚誰?’顏尚書寄如此厚望于我,這大概傳達出一種信息吧?……”
  果然,當顏真卿接過懷素給他斟滿的一杯酒之后,便問起懷素寫字的事情來。
  “聽說鄔兵曹是你的老師,關于書道,他教過你什么要緊的道理嗎?”
  “滿師那天,鄔老師非常秘密地告訴我,草書豎牽、縱橫用筆,就要像古金釵腳一樣堅硬瘦勁。”
  顏真卿微微一笑,呷了一口酒,猛然道:“師豎牽,學古釵腳,何如屋漏痕!”
  “‘屋漏痕’……如錐畫沙,如印印泥,筆到無痕!”懷素心中一驚,翻身撲倒在顏真卿腳下,連連叩頭:

  “老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顏真卿料不到懷素一下就要拜自己當老師,慌慌張張站起身,要去攙懷素起來,而懷素卻非要顏真卿收他為學生才起。
  這時,在一旁端著酒杯苦苦吟著詩句的錢起,也為外甥好學精神觸動了。他把酒杯放下,站起身:“顏尚書,依我之見,你就收了他這個徒弟吧?!彼婎佌媲溥B連搖頭,也急了,便道:“唉,按輩份來說,鄔彤兵曹是他的老師,你和鄔彤兵曹同是張長史門下的師兄師弟,也就是說,你是他的師叔!師叔、師父又差得了多遠呢?”

  顏真卿把袖子一拂,莊重地說:

  “仲文差矣!論資排輩,豈不是世俗庸見嗎?”

  錢起無言了,但懷素仍伏地不起。顏真卿嘆息一聲,雙手將紫袍一提,跪倒在懷素面前:? “既蒙上人不棄,真卿愿結翰墨之緣,忘年砥礪也。

  懷素見顏尚書給自己跪下了,真作了慌,連忙跳了起來,與叔父和張侍郎一齊把顏尚書從地板上扶了起來。

  當大家重新坐定之后,顏真卿又開了口:“適才上人屈解我意矣。愚以為:翰墨貴在法外,此次造訪,專為敬聆書道而來,不審素師何以教我?”

  在誠懇、溫和的老人面前,懷素終于失去了拘束。他見顏尚書問起自己的學書體會不知回答什么方好,想了一想,還是沒有什么經驗性的總結,“也罷,恕我放肆先談;如不拋磚,怎能引玉,還望顏尚書賜教?!?br />
  “每到夏天,貧僧常常愛躺在草地上,觀看天空的云彩,那云彩隨風而動,奇峰崛起,變幻莫測,于是,我就聯想到了作書的結字、布局的變化;冬天,我常常到山間攀登,見盤旋曲折,峰回路繞的小道,十分耐人尋味,但又并非人工修琢,僅僅順勢而成,便又使我想到作書時用筆、藏意的自然。請大人不要見笑,貧僧就是看到奔兔飛鳥,聽到泉聲松濤,也常常引起臨池揮毫之興。……”

  顏真卿猛然以手擊膝,嘆道:“噫!上人所言,真乃聞所未聞之妙理!以此看來,草圣之堂奧,留芳后世,真是一代勝于一代??!”

  言罷,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隨手就朝爐火投去。

  “你把什么燒了?”錢起問道。

  “張旭長史授余之《筆法十二意》,本擬轉授素師,今聞上人一席高論,愚意以為多此一舉,故爾付諸一炬。”

  “啊——”懷素驚呼起來,赤手抓起那本已著了火的小冊子,撩起衣袖把火打滅。當他慌忙翻開這本朝思暮想的“秘寶”時,它還冒著騰騰青煙。

  “……啊,正合吾意!正合吾意!”懷素飛快地翻看著顏真卿親筆小楷錄寫的《筆法十二意》,在其中驚奇地發現,這些“秘訣”,仿佛是照自己的心意寫成,不由口中喃喃地念叨起來?!斑@就是大師們世代相傳的秘法嗎?”懷素的驚喜,頓時又化成了一團迷霧,他從書中抬起頭來,用迷惘的目光看著顏真卿,似乎在這樣地問道。

  顏真卿看懂了懷素的目光,徐徐道:

  “夫書,藝事也,唯情而已。用筆之道貴在‘法意’二字?!ā?,依乎口傳手授,如我等所談‘古釵腳’、‘屋漏痕’之屬;而‘意’,則求諸于己了。適才上人所談,法自然,師造化,乃精藝探微之訣。所謂‘言為心聲,筆乃心跡’,情動于中,發為秋毫,乃真書也;又何必孜孜苦求規矩繩墨耶?”

  懷素默然無語,沉思良久,忽然,他兩眼發直,目光變銳,口中連連不停地念道:“得之矣!得之矣!”翻身抱著那本《筆法十二意》,奔出屋去…… 


  “懷素到哪里去了?做什么去了?”顏真卿在有點硬的土炕上,只覺得迷迷糊糊地打了一個盹,便又清醒了。驀地,他聽見一陣呼喊,很像松濤,不,這不是松濤,是人的聲音,在山谷中震蕩。這喊聲漸漸由遠而近,越來越近,奇響貫耳,有如雷鳴。“這是懷素!”顏真卿下意識地從土炕上撐了起來??墒牵驮谶@喊聲最響的時候,猛地戛然而止。

  僧房里一片漆黑,顏真卿用耳朵觀察著外面那奇怪的動靜,可什么動靜也沒有了。過了不多一會兒,從隔壁房間傳來“哐啷”一聲,“這不是懷素通常盛酒的銅瓶發出的聲音嗎?懷素回來了!”顏真卿立刻鉆出被窩,披上錦袍,開了門。門邊有個燈籠,大概是特意為他們這幾個顯客夜里方便時照路的。顏真卿提起燈籠,繞到這排僧房的背后,正好是懷素的臥房。

  他推開門,書案上油燈亮著,懷素倒在炕上,已經睡著了。他的一只手伸出炕沿,地下躺著那只銅瓶,酒已經空了,顯然是剛才從他手里滑掉的。

  飄來一股濕潤的墨香。書案上赫然躺著一條狂草長卷——大約用了二十來張宣州“硬黃”楮皮紙粘連起來的長卷,上面點畫狼藉,濕墨淋漓?!斑@不是他剛剛草完的《自敘》嗎!”顏真卿差一點叫起來。

  ……它不是龜茲人在長安街頭跳的《胡騰》健舞,但它有迅疾的速度,瘋狂的旋轉和瞬息萬變的運動;它不是梨園法部演奏的《霓裳羽衣曲》,但它有百鳥囀啼,有山風的呼嘯、雷電的裂響,它是一部無比和諧的天籟奏鳴;它不是吳道玄的《嘉陵山水圖》,但它有日月的升騰、江海的搏動和云雨的變化;它不是屈子的《離騷》,但它有無比熱烈的情感在宣泄,有無窮悠遠的意境在呈現,它是懷素的人、的心的自白!……

  燈下,顏真卿捧著《自敘》的手微微顫動起來,他顯然已經控制不住被它所激動的感情。他并非憐憫懷素自敘的身世,也不是附合它所錄下的名士們的歌詩,他是為線條美中所產生出的“狂僧”,醉了!

  “得之矣!得之矣!……”——又是懷素的呼喊:由小而大,由遠而近,剎那間,響徹空山,回蕩空谷。顏真卿心中一驚,連忙走過去,拉開了房門——

  漫天飛舞著鵝毛似的大雪,蒼茫的山谷云天之間,傳來了澎湃激越的松濤……

(原載于1980年《四川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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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16-5-13 10:03:03 | 只看該作者

不依不饒的追問
——讀《地獄變相圖》

李廷華


卻將地獄綴書名,展卷曾教費研尋。
身倚高材舊樣古,情傷絕藝流傳今。
微言醒世且驅鬼,出血傷心欲動魂。
捫淚非惟哭皇甫,身全氣奪恨誰人。


“又有一回,吳道子勾墨稿不覺留下一處敗筆而去,當他一度返回時,為這敗筆斥責一個弟子。這弟子很感委屈,為自己辯解得很清楚,使吳道子也似有所悟,弄得很尷尬。這時張愛兒主動站出來承認那一處敗筆乃是他一手所為,遂使一場僵局冰消雪融。張愛兒這些聰明伶俐之處,很博得吳道子的歡心,以致有事也愛找他商量,并往往言聽計從。吳道子也幾回答應一定將他引薦到玄宗皇帝御前?!?br />
劉元工先生曾對我說過:劉正成在發表《懷素自敘》和《地獄變相圖》之前,曾寫過不少當代題材的小說,他寫的話劇也上演過。上面抄錄自《地獄變相圖》的一段文字,可以看作是古往今來名利場上幽微人情的一個精采細節?!皩W成文武藝,售于帝王家”。而技藝和人情出售的價值規律又變幻莫測。致使“李將軍遇高皇帝”的絕妙結合往往成為千古之嘆?!兜鬲z變相圖》里的吳道子,其藝術造詣堪為百世之師,如今我們大講宏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提起畫圣吳道子,自然會對他的杰出貢獻肅然起敬。然而,劉正成作為小說家,作為一個在書畫技藝中沉潛多年,也在人情萬狀中際會多年的作手,他的筆觸著了真正的永恒主題——人性。以前人們說愛與死是永恒主題,習焉不察,其實愛與死只是人生長途中無法超越和規避的階段;是題材;愛、死、名、利、榮、辱,處處體現出的是人類在自身成長中的提升和失落。能夠直面人性弱點的作家,敢于表現悲劇——“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作家,在完成一篇小說的過程中,便也清清楚楚地坦露了自己的悲喜歌哭。

吳道子畫藝傾國,卻并沒有獲得心性自由,“寧王友”,多么使名利場傾倒的稱謂,多么調侃而辛辣的稱謂,僅僅是在寧王面前講了一句鑒別顧愷之膺品的老實話,就使得吳道子寤寐難安。“哎,帝王們有幾個真是為了藝術而尊重藝術啊!一切事物的價值,乃至每個臣僚的升降沉浮的命運,無不顛簸在他們的喜怒交替之間呢!”這是劉正成筆下吳道子的所思所想。吳道子是清楚的,他絕非糊里糊涂卷入名利場而不能自拔;惟其清楚,他最后對藝術上的競爭者皇甫軫遽下狠手,就使得這種文人之間的戕人自戕有了某種歷史箴言的意義。然而,歷史長河的每一處回旋都有著自己的形態。劉正成在演敘吳道子走入心靈地獄的過程中,對客觀環境的催化,對吳道子心靈的九曲回瀾,表現得堪稱淋漓盡致。劉元工先生曾說:“《地獄變相圖》在《四川文學》發表之后,劉正成使人刮目相看”。誠不虛也。如果歷史小說不能給人以現實感,那就只是史書的古文今譯,如果現實題材的小說不能進入歷史觀照,也還只是一堆故事?!兜鬲z變相圖》超越了此種樊籬。同樣在名疆利鎖之中,吳道子作為一代宗師,和張愛兒從市井生涯中得到的卑劣和殘忍就大不相同。張愛兒堪謂吳道子的一條腿,然而這條腿竟漸漸地支配了吳道子的腦與心。這樣的故事發展過程,劉正成完全是在細節的漫衍之中完成的。在圓滿地完成了小說的任務之后,劉正成依然按捺不住心靈的震顫,他索性跳出小說,走入歷史,引述了《歷代名畫記》和《太平廣記》中關于《地獄變》所起的高臺教化之功,進而發出憤激的追問:“想來,這倘不能就稱是媚事當權者的一筆佞史,至少也算是一個言不由衷的曲筆吧?”正是從這種不依不饒的追問中,我們不得不沉潛進歷史、藝慨、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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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16-5-13 10:04:16 | 只看該作者

地獄變相圖


劉正成





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初秋,畫圣吳道子在長安常樂坊趙景公寺畫下了他一生中最為著名的壁畫《地獄變》。  
吳道子身為宮廷內教博士、寧王友,侍奉之事本已應接不暇,到外面佛寺道觀作畫,均只勾上墨稿便去,然后讓眾弟子和雜手們成色完工。而這次,他一反常態,竟到這趙景公寺住下來了。立時,大家又歡喜,又有些奇怪:“皇上、王爺們倘要命他侍畫左右,這豈不誤事?”于是,大家議論開了。有的說,這里地勢高,又北臨龍首渠,風大涼快;有的說,這里緊靠繁華熱鬧的東市,這是吳道子最喜歡逗留之處;而寺里的老住持玄縱法師則獨認為是他釀的一百石好酒起了作用——玄縱法師為了請來吳道子作畫,除了奏明圣上得到恩準(玄宗皇帝欽命吳道子“非有詔,不得畫”),還了解到吳道子早年曾學書于張長史旭、賀監知章,學書未成,卻得了“酒中八仙”們的嗜酒之傳,愛酒如命,非有酒不作畫,便早早釀了良酒百石,列瓶甕于兩廊之下,請吳道子來看過,作畫的事才最終談妥的。
  吳道子親臨現場,眾弟子和雜手們高興,在于畫畫得好,檀越們施舍多,大家可以多分點紅;而玄縱法師高興,卻在于這是關乎寺里香火興旺與否的大事。開元盛世,斯文風靡。佛寺道觀非擁有名手畫壁,則檀越不往顧,香火不興旺。與趙景公寺隔了一個東市遙遙相望的宣陽坊凈域寺,也是兩京大禪林之一,也同樣經過一年多重建修葺后,最近特地聘來一個姓皇甫的洛陽名手畫壁畫,昨天已開了光,幾乎轟動長安,竟得施舍逾百萬錢,這無異是對趙景公寺致命的競爭,以致使玄縱法師緊張得有些坐立不安。說來也巧,吳道子搬到寺里來住的那一天,正好是凈域寺壁畫開光后的第二天。玄縱法師見大畫師不期而至,心上這塊石頭才落了地。
吳道子來寺里住下之前,南中三門內的幾尊佛像業已塑好并妝鑾完工,西壁上的《帝釋》經吳道子勾過墨稿,成色已基本就緒,單等著他來畫東壁上那幅《地獄變》了。不料,吳道子這回來了之后,并沒有立即動手畫畫,也沒有去東市逛街,或到龍首渠畔柳蔭下去乘涼,倒成天只在那套樓間里,閉門而居,朝夕兩餐均由膳房沙彌送進去。開初幾日,弟子和雜手們并未在意,乘這個機會邀約去東市游玩,閑散閑散。可事過多日后,卻見老師仍舊按兵不動,不知是何緣由。有兩個弟子徑直上樓去推開了老師終日緊閉的門。老師正背門而坐,身旁一個大酒壇正噴著酒香,另一個酒壇滾倒墻角,自是空了;樓板地上到處飄散著一些涂抹過的畫稿紙。老師自然是聽見了身后的動靜,并未回頭,只沉沉地問了一聲:“什么事?”“沒……事,來給老師請安。”“我好好的,你們退下各自歇息去。”見這種情景,兩人關于畫的事只字未提,便退下了樓。這一來,大家納悶了;未必老師被這幅《地獄變》難住了?可是,這又有何難處呢?老師的老師張孝師就以畫《地獄變》享有盛譽的;老師去年伴駕東都洛陽時,不也在那福先寺畫過一幅受人贊揚的《地獄變》?更何況,老師又是何等樣名滿天下的神筆??!一壁畫的墨稿,難得需要兩天以上的時間;他作畫落筆或自臂起,或從足先,揮手立就,膚脈連結,皆不失尺度,倘寫佛像圓光、屋宇柱梁、或彎弓挺刃,都可以不用圓規矩尺,一筆而成!畫這《地獄變》,不過一些刀林劍樹、油鼎火海、牛頭阿旁,竟會用得著花這么多時間去起畫稿嗎!大家推究不出一個緣由來,只好在一旁著急而已。
  要說著急,第一個還推玄縱老法師。眼看虧缺的鉤月已漸趨圓滿,中元節已迫在眉梢了。開光祭典早已定在中元鬼節這一天,這是不便更改的。到時畫壁是否完成,吸引到盡可能多的既富且貴的檀越們來慷慨解囊,讓香火之盛超過諸多禪林,或者至少不要遜于鄰近的凈域寺這個對手。自然功在一舉了。但老法師不便徑自登樓去催。這倒不單是他曾聽人說過,吳道子曾因某寺一個和尚惹惱了他,便在寺壁上畫了一頭驢子而去,這驢子夜里竟走出畫壁來,將這和尚的家俱并皆踏碎;還因為吳道子并非尋常畫師,乃是一個官居五品的朝廷近臣,當今名士,不敢冒冒失失,有失禮節。于是,只好找到吳道子幾個弟子訴訴苦衷。幾個弟子也想不出什么辦法,最后終于想到讓老法師去找師兄張愛兒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出主意來。
  這張愛兒,即為日后受到玄宗皇帝召幸,并御筆改名“仙喬”者。他本是洛陽楊惠之的徒弟,一年多前才參師吳道子門下。論畫藝,自然不及盧伽棱、張藏、翟琰這幾個高足,但在目前趙景公寺這班弟子中,卻算吳道子的第一副手,頗得吳道子的青睞。因為這張愛兒最善體察老師心意,無論畫畫,還是別的事情上。有一回,眾弟子正在照稿成色,吳道子突然來到,一見壁畫,便大發雷霆,斥責弟子們把他的墨稿給毀了。弄得眾弟子僵立在腳手架上,無所措手足。獨有張愛兒很從容地端來一張胡床請老師坐下,又端來一壇酒擺在老師面前,老師頓然轉怒為喜,揭開了酒壇。事后大家問他何以知道老師是為酒發火,他笑道:“當時正該老師飲酒的時間,我端胡床請老師坐,就為了去嗅一嗅他口里有無酒氣?!闭f得大家又是笑,又是贊嘆。又有一回,吳道子勾墨稿不覺留下一處敗筆而去。當他一度返回時,卻為這敗筆斥責一個弟子。這弟子很感委屈,為自己辯解得很清楚,使吳道子也似有所悟,弄得很尷尬。這時,張愛兒主動站出來承認那一處敗筆乃是他一手所為,遂使一場僵局冰消雪融。張愛兒這些聰明伶俐之處,很博得吳道子的歡心,以致有事也愛找他商量,并往往言聽計從。吳道子也幾回答應一定將他引薦到玄宗皇帝御前。至于為何至今還未奏效,情況不太清楚。據說,當前求王公們引薦的青年人太多,競爭得很激烈,得等機會才行。
  因之,當玄縱法師求他計議的時候,他很有把握地說:“寧王友畫畫須得有人助興才行,你們不妨早晚去恭請恭請!”玄縱法師得到這個主意后很高興,連忙派了寺里幾個有資望的大和尚,早晚分批上樓去催,連他本人也磕磕碰碰上樓去掀了幾次門。誰知,吳道子仍然沒有下樓作畫,反而惹得發火,玄縱法師真是束手無策,又沮喪又苦惱。
這張愛兒呢,一如往常,仿佛沒事兒一般。白日里,獨自到東市酒樓長坐,或者竟跑許多路到曲江芙蓉園一帶的妓院去聽曲,直要待到人定之后,街鼓敲過,方才醉醺醺地回寺里睡覺。說到東壁上那幅《地獄變》的事,他倒成了這寺里除吳道子而外唯一不著急的人。但是,就在中元節前不久的一個晚上,那個守山門的沙彌卻親眼看見,張愛兒從外面回寺后,就徑直上樓去掀吳道子的門。

  二?

  門吱地一聲,推開了。
  “誰?”
  “弟子?!?br />   “何事?”
  “給老師請安。”
  “我好好的,你下去歇息吧。”
  “弟子還有話說?!?br />   “說吧。”
  “老
  “你知我有何心事?”
  “老師,洛陽皇甫軫到長安來了,就在宣陽坊凈域寺三階院門里南壁畫畫?!?br />   “這我知道。”
  “畫已經開了光,畫得十分的……”
  “我知道!”
  “但老師并沒有親眼看過。那是多么絕妙的畫啊;那只雕,真像要脫壁而飛!”
  “……”
  背門而坐的吳道子回過頭來,盯住站在門邊的張愛兒,并用目光示意他坐在靠窗的一張繡墩上來。
  張愛兒坐下后,借桌上那只白銀燭臺的燭火,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老師。他發覺,幾日不見,老師竟有些變樣了。
  吳道子穿了一件松寬輕柔的絳紗袍,沒扎腰帶,前胸敞得很低,露出了黑茸茸的一團胸毛。頭上只隨便挽了一個發髻,用一根長長的玉笄綰住。那三綹青須還是那樣飄然地從略略顯長的方臉上撒下來,并隨著窗外龍首渠河面吹來的風向左右不時拂動。但顯然看得出,他的臉已較前黑了、瘦了,那歷來光可照人的雙眼,分明因心靈的疲倦而褪去了光澤;甚至他整個身軀都像被壓縮小了一些,失去了原有的分量。“啊,去年初春在洛陽第一次見到他的姿容,是多么氣度非凡,而今幾不可同日而語矣!”張愛兒在心中這樣嘆道。
  去年初春,吳道子伴駕玄宗皇帝巡幸東洛,被裴?將軍厚封金帛,外加張旭長史的一封信,請到天宮寺為其喪母繪一幅壁畫。吳道子封還金帛,一無所受,僅要裴將軍舞劍壯氣以為酬謝。裴將軍乃天下劍器名手。吳道子觀罷他那電光石火、走馬如飛的劍舞,一躍而起,大笑著操起畫筆走到畫壁前,一揮而就,有如神助。連同張旭長史的草書一壁,號稱“三絕”。那時,他頭戴一頂白鹿皮尖頂弁,那鹿皮各個縫合處綴著一行行閃閃發光的小玉石,看上去像星星一樣,這頂皇族的華冠何等耀眼!他身著一件狐裘,上罩一件明黃軟緞裼衣,腰身左右各懸著一套佩玉,當他在畫壁前揮舞著旋風似的畫筆時,這佩玉的沖牙和兩璜相觸,發出的聲音何等鏗鏘悅耳!逝者如斯,而眼下的吳道子,恍如一個戰敗的將軍,雖說刀馬猶在,究竟失了昔日的雄風。當然,機敏過人的張愛兒,是摸透了這一切變化的樞機的。
  吳道子讓張愛兒坐到繡墩上,自己并沒有動,也沒有言語,仍舊半睜著失神的雙眼,茫然地瞪著窗外星光閃爍的夜空。多少天來,他就是這樣坐著,除了靠酒的力量而醉臥一、兩個時辰外,就幾乎不能合眼。他從寧王府搬到這里住下,顯然并非圖涼快,或是有許多好酒喝;他清楚地計算著時日,要全力趕在中元節前畫出這寺里的《地獄變》來,與皇甫軫那后生在凈域寺三階院里的壁畫決一雌雄。從某種意義來說,這與老住持玄縱法師的希圖是一致的——這是一場暗中的競爭呵!
  自然,皇甫軫的畫藝是高超的,更因其潤例低廉,從春天來長安后,需求壁畫的名觀大剎,紛紛轉而向他。尤其是不久前在凈域寺新作的壁畫,更是名噪京華,堪稱“一畫傾城”了。但是,真正令吳道子煩惱的,倒并不止于此。就在他到這寺里來住的前幾天,他又與寧王之間生了一場不快。
  那天,寧王大宴賓客,慶賀皇上賜給他一幅內府珍藏的顧愷之名作。吳道子剛好從終南山回來,一跨進廳堂,見畫后便大聲叫道:“這是贗作!”滿堂賓客頓時為之嘩然。寧王的那張尖瘦臉頰本來就少血色,這時變得異樣蒼白,那個有幾根稀疏胡須的下巴竟也顫動起來。對這幅顧愷之畫的真偽,其實他也并不怎么在意,寧王府的名畫多著呢,何況,他對吳道子高超的鑒賞能力歷來是欽佩、信任的;問題的要害,卻在他皇上長兄的面子上:“這幅畫即或真是贗作,你吳道玄怎么好在這滿堂的貴賓前咋呼?再說,這畢竟是皇上的御賜之物啊!”一場宴會自然不歡而散。第二天,吳道子見到寧王后,寧王不但沒有好臉色,口中亦不少輕慢之詞。而最令吳道子難堪之處,便是說他準備向皇上引薦皇甫軫,言下之意,你吳道子久居廟堂之上,不過徒有虛名耳!
  “哎,帝王們有幾個是真為了藝術而尊重藝術家呵!一切事物的價值,乃至每個臣僚的升降沉浮的命運,無不顛簸在他們的喜怒交替之間呢!”這些高遠之思,不免令吳道子有些灰心喪氣。但是,還差兩歲,吳道子才當“知天命”的盛年,他還不甘心就此衰落遺世,他還有雄心與命運的挑戰抗爭,他相信自己還有力量,來推倒“皇甫軫”這堵將會用來把自己壓碎的墻,讓世人知道,他吳道子寶刀未老。吳道子住到這趙景公寺來之后,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只可恨,這一幅命運攸關的《地獄變》,并未照他預期的那樣,在自己那支歷來才思敏捷,變幻莫測的畫筆下脫穎而出;相反,每當他提起畫筆的一瞬,那些好容易凝聚起來的意象,竟自不翼而飛。他不愿照他的老師張孝師的畫稿,畫那些不知畫過多少遍的刀林劍樹,油鼎火海,可是,他所要畫的《地獄變》又在哪里呢?案上雪白的稿紙上,卻不斷地突兀映現著“皇甫軫”三個大字,令吳道子惱怒得終于忍不住去胡亂地涂抹幾筆,然后連同紙筆拋到桌下,無力地倒坐在這寬大的交椅上。“難道我吳道子二十年赫赫聲名,到今天氣數真該盡了?”他正在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張愛兒夤夜叩門,向他談起已把他糾纏得氣絕力窮的皇甫軫,這就不能不緊緊地抓住他的心。這一點,盡管吳道子竭力掩飾,但目光銳利的張愛兒一眼就看出來了。張愛兒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在繡墩上挪了挪,打破了沉默
  “凈域寺開光那天,兩京都鬧動了!申王去了,歧王去了,寧王也去了……”
  “嗯?”
  “老師未必不知道?連圣上都知道皇甫軫了,聽說這幾天就要在興慶宮召幸他!”
  “……圣上求賢若渴嘛?!?br />   “嘿,倒不是這回事哩!論畫藝,皇甫這小子豈能和老師您同日而語?認真比起來,就連弟子我也并不讓他分毫。但可慮的是,此人乃狂妄僥幸之徒。早在東都時,他就對老師您妄加評點,多有貶詞,甚至說什么老師的畫哪能和張僧繇相提并論,號稱“疏體”,實則粗疏淺陋,徒以狂怪嘩眾取寵罷了,沒有多少真功夫……”
  “他真說過這話?”
  “我與他同是楊惠之老師門下的受業弟子,豈敢假造半句誑話!”
  吳道子側過頭來,把充滿疑惑的目光投向眼前這個身軀瘦小,長著一張白白凈凈的瓜子臉的弟子,眼前便倏地浮現出去年在洛陽見到他和他的那個師兄皇甫軫的情景。那一天,吳道子伴陪寧王游玩敬愛寺,正好碰上老畫友楊惠之在佛殿東間塑《彌勒》。自從玄宗皇帝開元五年第一次巡幸東洛,吳道子初召進內廷后,這兩個同師張僧繇畫跡的老畫友便疏遠了。后來,吳道子聽說楊惠之焚筆毀硯去專攻塑像,心里頗為老畫友惋惜,同時也有一些不可名狀的輕松感——是因少了一個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嗎?吳道子當初確也沒有多想過這一點;而今,忽然見到老畫友又有了這鬼斧神工般的塑像絕藝,欽佩之余,會不會想到這一點上,自然就不得而知了。大約疏遠太久的緣故,老畫友見面竟找不到什么話可談。楊惠之便把吳道子引到西間一幅即將完成的壁畫前懇請吳道子點撥優劣。吳道子一見驚心:這幅《涅?變相》不僅內容繁富,有釋迦牟尼涅?、諸國王子吊唁、諸國王子與拘尸城居民為爭奪舍利子的戰爭;且手法迥異于自己這一路的“疏體”,直接上承顧愷之、陸探微綿密緊勁的“密體”,更兼于闐國人尉遲乙僧勁如屈鐵盤絲、凹凸有致的域外筆法,人物、車馬、禽獸皆有脫壁之勢。吳道子愣愣地?立畫前。良久方從喉間長長地吐出一個“好”字來。當楊惠之向他介紹這畫的作者時,他才留心到畫壁前那個并未輟筆的后生。這后生瘦高的個子,眉目清秀,面色黃白,作畫時總愛瞇縫兩眼退后幾步觀察所畫之物。這專注的神情,似不把任何來觀看他作畫的人放在眼里。直到楊惠之上前拍了他一掌,他才如夢方醒,先把老師望一眼,再走過來向吳道子草草一揖,并不言語;立時,便又回首于他的畫壁前,繼續揮毫用筆起來。這人便是皇甫軫。正當這時,汗流滿面的張愛兒從外面跑來,?嗵一聲撲在吳道子足下,連連磕頭要拜吳道子為師,有幾下,腦袋碰在地上發出“咚咚”的響聲。當時,吳道子不過感到這一對師兄弟的性格多么不同罷了;現在經張愛兒提起皇甫軫對他的貶詞,才猛然意識到那后生對一個名振四海的宮廷大畫師的簡慢和輕蔑。一旦想到這里,吳道子便覺一股怒氣從兩肋而升,頭腦“嗡”地響起來,眼前所視之物均變得模糊不清了。他聽見張愛兒在繼續說道:
  “弟子的話,老師自能明斷。且說皇甫這小子到長安已逾半載,竟不來拜見老師您一回!是他自慚形穢嗎?不是!是他不懂禮節嗎?不是!是他目中無人!老師請想一想,倘若他真是孤高自傲的人,京城里會有那樣多的人為他捧場?再說……”
  “狂妄之徒!”
  吳道子猝然大吼一聲,從交椅上霍地彈了起來,將一只肥大的手掌猛擊桌面,震得桌上酒碗里的酒四下飛濺,那只白銀高足燭臺搖了一搖,“乓”地墜倒。屋內墮入一片黑暗。
  張愛兒一驚,也從繡墩上跳了起來。過了一會,他聽見吳道子在“呼呼”地噴著粗氣,看見星光在他的須眉間顫動,他的心便安定了。啊,多少時日來,醞聚在他心靈的煩惱、失意、苦悶、紛擾、艾怨、困乏,等等一切,不都迸發在那一聲猝然的怒罵之中了?“皇甫啊,皇甫,你這心高氣傲的‘狂妄之徒’,今朝總該你倒霉了吧!”張愛兒差一點把暢快的心情從嘴中吐露出來。他在黑暗中輕輕解開了胸襟,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把濺到眉毛上的幾點酒星悄悄揩掉,然后朝吳道子湊近一步小聲說道:
  “弟子還有一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來!”
  “此人不除,將壞大事……”
  “你說什么?”吳道子受驚似的反問了一句。黑暗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是詫異,還是疑問。
  “……弟子的意思是,倘若不把這個小人逐出長安,讓其遺患君側,畫壇很快將失去老師您的獨尊之席;更有甚者,不堪設想。請老師明鑒。”
  “唉,濟濟畫壇,各有所施,驅人出境,談何容易?!?br />   “此事不難,只要有它——”
  張愛兒將右手虛握一拳,相對伸出拇指和小指,在吳道子眼前像撥浪鼓一般地甩了幾下,一字一頓地補充了四個字:
  “錢能通神!”
“……”

     三
  
  又是一個月夜。
  一輪將滿的明月,將它如銀的柔輝,投在常樂坊趙景公寺南中三門外庭院的地上,活像灑下了一層薄薄的輕霜。一株孤高的梧桐,也抖落自己斑斑駁駁的陰影,鋪在這“霜”地上,就像波光微微的池水中漂蕩的浮萍。也許,大地本無甚神秘之境,卻因了這日落的黑暗,又因了這月光的幽明,便會憑空生出種種瞬息萬變的神秘事物來。
  “……叭噠……叭噠!”
  一個高大的身影在浮動,兩只木屐緩緩急急地敲擊著石板地,使這幽寂的庭院震蕩著焦躁的顫動聲。
  吳道子已不自知在這里盤桓了多久。這時,他踱上石階,推開了大殿正中兩扇虛掩的大門,門榫發出一串尖叫。
  大殿的穹頂懸著三盞若明若暗的長明燈,燈光下,幾尊巨大的佛像,顯得陰陽怪氣地蹲在那里。吳道子掃了一眼按他的“吳家樣”雕塑妝鑾好的這一佛二菩薩二天王,頹喪地搖搖頭,“難道這也是我吳道子的手筆?”他又掃了一眼西壁上的那幅《帝釋》,竟差一點認不出是自己的畫跡了。固然,弟子們,尤其是雜手們成色,往往會損壞自己的墨稿,使之達不到理想的效果;但眼前這畫,卻并非是成色的糟糕。那帝釋菩薩竟像一個浮腫的胖官,臉上泛著木然的笑,肚皮囊里仿佛只塞了一些稻草,毫無血肉之感。這幅畫就差這帝釋菩薩背后的圓光未畫了。這圓光是不能先畫好的,而要等到開光那天,當眾揮筆,不用圓規,以博采聲的?!巴绞植挥靡幃媹A光,無非就是以肩停壁,盡臂揮之,自然中規;至于筆畫的粗細,不過以一指拒壁為準,自然均勻。及至那些被譽為什么‘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什么‘莼菜條’,‘蘭葉描’,什么‘疏體’、‘密體’,通通不過雕蟲末技而已,反倒被那些自詡學識淵深的論者們視為神奇。就拿皇甫軫在凈域寺畫的那一幅絕妙的壁畫來說,其妙處也并不在那只脫壁而飛的雕上,而是那些神佛們的面孔——那是一張張多么精采的畫孔?。 眳堑雷佑窒肫鸹矢F在凈域寺畫的那幅壁畫,那幅一天多來無情地鬧騰、折磨著他的心的畫。
  自從張愛兒把湊好的二十萬錢拿走后,吳道子似乎獲有了一種輕松感:皇甫軫一旦離開長安,無匹的畫圣之席誰又能來比肩左右?何況,那二十萬錢,對皇甫軫這樣初出茅廬的畫匠,并不算菲薄,或許,他急需的就正是這筆錢呢!再說,皇甫軫一走,向圣上引薦張愛兒的事便有了眉目;了此一個心愿,也不失我吳道子提攜后進的賢名!但是,也有一種不安在他的心中隱隱浮起來。是覺于心有愧,還是覺得終究無補于事?抑或二者兼而有之?雖說吳道子并未去仔細分辨,但他卻實實在在感覺到了一種新的不安了。
  “想不到二十年藝傾海內,心雄萬夫的大畫師,竟然回避一個后生輩的挑戰!再者,你把皇甫軫攆得出長安,卻鏟不去皇甫軫在凈域寺那一幅畫留在眾人心中的印象??!”吳道子低頭看見被他亂扔一地的廢稿紙,不免想到又得按老師張孝師的樣本畫那幅還未畫出的《地獄變》,心里便覺不是滋味。誰知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變化呢?對新知的渴求,可能抗衡虛偽的高傲;對美的向往,或許會抑制庸俗的尊嚴——昨天正午,趁熱鬧時分,吳道子在東市上挑了一頂能遮住眉眼的寬沿棕皮笠帽,獨自悄然跨進了宣陽坊凈域寺三階院的高門坎,看那皇甫軫的畫去了。
  “噗!噗噗!”
  兩只蝙蝠出巢,在那三盞長明燈無法照亮的穹頂角落,發出幾聲驚心的振翅聲。
  吳道子驀然回首,瞥見那昏黃的東壁忽然游動起來。那東壁,正是那張已經精心襯墊、膠制、刷了土白粉,等待他畫上《地獄變》的白壁。多少天來,把他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正是這欲罷不能,欲畫不能的白壁!而此刻,當他凝目的一瞬,他竟看見一幅五彩斑?的畫,赫然在目:“這不就是皇甫軫的那幅《西方凈土變》么?”凈域寺三階院內那亢奮激烈的呼喊,那銅錢飛迸的叮當,剎時也響徹屋宇:吳道子忘情地撲向東壁,那壁上的畫,連同耳畔的聲音卻一同倏然逝去。他憤然揮起右拳,向那空無一物的白壁擊去,向那一天多來業已反復出現的幻覺擊一猛掌。“啊,多么絕妙的面孔!那天女,并非西方凈土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玩偶,而是渭水之濱戲謔調笑的村姑,或者梨園法部里天真爛漫的樂伎;那佛和諸多菩薩們,哪里是六根清凈的涅?之果,直是那長安市上聽歌而樂,沽酒而醉的布衣過客!這樣一些俚俗的市井之徒,竟得以登上這神圣的領地,去享受天堂的快樂!皇甫軫,你這簡慢、高傲、蔑視一切的年青人啊,你這真正的狂妄之徒!”吳道子朝著幽暗的穹頂,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如果說去春在洛陽敬愛寺看到那幅《涅?變相》后,那畫如同黑暗的陰影,老是纏繞在自己的四周,想甩掉它,砍斷它,總是不能;而昨天在凈域寺三階院南壁上的《西方凈土變》,竟突然變成一道雪亮的光,把自己照得透明!轉瞬之間,吳道子感到自己蒼老了二十歲。
  昨天中午,當他一跨進凈域寺三階院殿堂的時候,就為眼前的景象驚異了,一片黑壓壓、鬧哄哄的人群,有的站著作揖,有的跪著磕頭,看來全是一般麻衣草屣的屠沽漁罟之輩,把偌大一個殿堂擠得水泄不通。那畫壁前面原有一段空地,是開光時寺里用明黃緞帶圍攔出的一個禁區。這禁區地上鋪了一張大紅綢紗,是用來盛檀越們施舍錢財之物的。吳道子冒著熏人的汗臭,淌了一身汗水,好容易才擠到畫壁前。他看見大紅綢紗上,已經堆了一大堆被人摩挲得閃閃發光的銅錢,由兩個壯實的和尚照看著。忽然,不知誰亢聲祝禱了一句:“菩薩保佑,超生凈土喲!”人群頓時發生一陣騷動,洶涌著把吳道子往禁區內推擠。接著,便見數不清的銅錢在空中飛了起來,砸在那《西方凈土變》上,隨即又叮叮當當跌落到地上那大紅綢紗盛著的錢堆里。那兩個照看錢財的壯實和尚,卻驚慌失措地用肩頭拼力撐住迎面涌來的香客,怕他們踩上大紅綢紗上的錢堆,竟像是怕這些麻衣草屣的屠沽漁罟之輩擠進畫壁上的西方凈土,去擾亂鶯歌燕舞的天堂秩序一般。
  “是一種什么力量,竟抓住了這樣眾多的誠樸的心?”吳道子汗流滿面地立在畫壁前,任人群推來攘去。頭上戴的那寬沿棕皮笠帽早已不知去向,他卻并未覺察,只覺得眼前的一切,仿佛凝固起來。他突然發現,屠沽漁罟們那一張張風剝日曝的面孔,竟也是那樣雍容華貴……
  “唉!二十年顯赫的聲名,二十年內廷的榮華,仿佛把自己從熱鬧的紅塵世界,載到了寂寥的天境,當重臨人世時,從前的一切,均已是滄海桑田。我那些被王公貴胄們故作高雅美贊的畫藝,竟變成了何等滑稽可笑的玩意!想到這里,吳道子頓然生出一種欲望:想見到皇甫軫,想與這年青人傾心而談,與他探討,向他求教,“或許他追求的奧秘,正是解救我衰落的藥方!”一旦想到這里,吳道子剛剛生出的欲望,驟然變得那么強烈,強烈得幾乎無法遏止。他覺得渾身燥熱,感到這昏暗的佛殿中沉悶得令人窒息。他急不可耐地跨出這佛殿的大門。
  突然,一陣午夜的清風襲來,送來一串鐘聲。
  京城里是不許深夜鳴鐘的,而這鐘聲卻越來越響,雜亂而促急。他翹首桐蔭下,凝神傾聽。他覺著這鐘聲從西南方向飄來。他的心頓時起了一陣悸動,想起了凈域寺,想起了已兩天未歸的張愛兒。昨天,吳道子從凈域寺回來后,就急急地派了幾起人馬去尋找張愛兒。他已經極度后悔交給張愛兒那一大筆錢了。
  一顆流星忽從中天隕落,劃起一道光弧。吳道子愀然改容,不寒而栗,心中襲來一個不祥的兆頭……
  “砰砰砰砰!”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吳道子霍地躍身而起,赤腳跳下臥榻,仿佛他在夢中也正企盼著這敲門聲。
  一股風撲來,燭光閃閃。門外露出一張驚恐而汗光涔涔的瓜子臉。張愛兒一跳進了門,然后順勢把門拉過來,用背一抵,便靠在關閉的門上不動了。他大口喘氣,嘴角抽動了兩下,沒有說話,卻露出一個難看的笑。
  “見到人了?”吳道子急切地問道。
  “見到了……非常順當?!?br />   “他竟答應了?”
  “不答應又怎樣,反正他已經連根兒滾出長安了!”
  說著,張愛兒從腰帶上抽出了三支繪畫用的大斗筆,遞給吳道子。
  “他竟走了?”吳道子一把抓過那三支斗筆。
  “走了,滾進地獄了。這個犟牛一般的刀頭之鬼,竟然愚蠢到不知要錢!”
  “你,把他殺了?”
  吳道子忽然看清了那斗筆上的血污,和血污覆蓋的那筆桿上所鐫刻的兩行小篆:“皇甫氏,永寶用?!?br />   “出錢請刺客辦的?!睆垚蹆簰鹱郎系囊话哑焉?,一邊扇,一邊輕松地回答道。?
  “你也嫉妒他?!你這混蛋,他不是你的師兄嗎!”
  吳道子猛地沖過去,兩只長著茸茸臂毛的大手,一把抓住張愛兒的前襟,幾乎把這瘦小的軀體懸空提起來。
  “您……您是我的老師呀!不然,他就要把老師您的那二十萬錢拿到長安街上去招搖,去向世人宣示:吳道子懼怕他,吳道子在收買他!老師,我這全是為了老師您的一世聲名??!”
  “……為了我的……聲名?!”
  張愛兒看見吳道子吐出一聲凄然長嘆之后,下頷便接著發生一陣疼痛般的抽搐。繼而,又覺得他抓住自己前襟的兩拳在松動,使自己整個兒身軀在慢慢向下墜落,終至跌落在地板上。他連忙驚恐地仰起頭來,只感覺兩三滴冰涼的東西,從吳道子那三綹飄然的青須中灑下,落在自己的鼻尖上。
  
   四
  
  “誰該墮入地獄啊!……”
  一個深沉、滯重、驚心動魄的聲音,從趙景公寺南中三門佛殿內傳出。繼而,寂然。就在這一夜之間,吳道子獨自秉燭畫好了《地獄變》。他推開佛殿大門,見東方天際尚未泛白,便急急地回房換了一身斬衰喪衣,跨上一騎快馬,沿興慶宮西墻北行至興寧坊,再折向東,馳出剛才啟開的通化門,迎著一片熹微晨光,奔向潼關、洛陽方向。這一天,正好是中元鬼節。
  洛水之陰、伊水之陽、龍門奉先寺附近的原野,漂浮著輕紗一般的流靄。這時,西下的殘陽,還用它最后一抹血樣的光,涂在天邊如帶一樣的暮云邊沿,就像橫亙著一把剛剛廝殺過的巨刃。
  在一個小院柴門前,吳道子翻身下馬叩門。
  柴門開處,立著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兩手捧著一個盛水?壺。此人正是楊惠之。
  楊惠之見吳道子不速而來,并且身著一件生麻粗布做成、并不緝邊、只用一條散麻腰?束住的重喪之衣,不免十分驚異。接著他又見吳道子噗嗵一聲跪到自己足下,同時還將手中的馬鞭平舉過眉,哀聲道:
  “惠兄,愚弟道子請罪來了!”
  “賢弟有事,何不起來細說!”
  “皇甫君他……愚弟專為接取他的家室供養而來?!眳堑雷尤苑卦V道。
  楊惠之聞言失色,手中的?壺“砰”地墜落,摔得粉碎。他木然呆立有頃,方才連連以足跺地,顫聲悲嘆道:
  “皇甫啊,是為師我害了你!我不該讓你到長安去,不該……愛兒呢,愛兒在你身邊,為何不勸一勸?”
  “……是他募了刺客?!?br />   “啊,這個醉心利祿的小人!”
  楊惠之長嘆一聲,久久注視著眼前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畫友,然后道:
  “道子,青年后進,正是你我畫藝的繼承之人,我們自當鼎力扶持;嫉賢妒能,豈是我輩的品行呵!”
  “愚弟知罪了,吾死應入地獄而無怨言!”
  四行淚水,默默地、在兩副相向而對的須眉之間,閃著瑩瑩的光……
  卻說中元節清晨,吳道子離開趙景公寺不久,兩個灑掃小沙彌便急急忙忙地掀開了方丈的門。
  “真……真的?”為開光的事焦灼得幾乎徹夜未眠的玄縱法師,聽說吳道子果然一夜之間畫好了《地獄變》,驚愕和激動得哆哆嗦嗦從禪榻上跳下來。趿著僧鞋,斜披袈裟,便朝南中三門大殿奔去。
  兩扇大門洞開,大殿內空無一人。
  玄縱法師匆匆跨進殿門,掉頭東看——昏暗中,一群瘋狂的鬼怪迎面撲來……
  “啊——”
  老法師失聲一愣,差點跌倒在高門坎上。他似覺一股陰冷的風襲來,便連連打了兩個寒噤,伸手抓住抖落的袈裟。
  “快,快把所有的門掀開!”
  晨光照進殿堂,照亮了東壁。由吳道子親筆題名、落款的一幅并不著彩的白描畫,幡然而現。
  “這……是地獄變相么?怎么沒有刀林劍樹?沒有油鼎火海?沒有牛頭?沒有阿旁?沒有……”
  玄縱法師覺得老眼有些昏花,在畫壁前跑來跑去,極力搜尋著佛經上載明了的那些必備的地獄設施?!斑@,這能唬住那些愚頑不化的屠沽漁罟之輩嗎?”他失望了,覺得兩腿也有些酸軟。
  “喲!這鬼怎么這般裝束?”站在畫壁前喘息稍定的老法師驀地盯住了自己身邊的一個厲鬼。這厲鬼身穿狐裘裼衣,頭戴綴滿玉石的華冠,卻被一條長長的鐵鏈鎖住了手足和脖頸;因了這鐵鏈的扭纏,那厲鬼的一張雍容肥碩的大臉,在痛苦的抽搐,變成了不堪卒睹的畸形;這厲鬼的旁邊,還有一個身披金甲的貴胄。這貴胄禿頭露頂的腦袋,耷拉在沉重的木枷上;那張咧開的大嘴,似在發出絕望的嘶叫……老法師只覺汗毛悚立,索性閉上眼睛定了定神,納悶起來:“佛說過,眾生行善皆可以入于天堂;佛可沒有說過,像這樣的尊榮富貴者也會墮入地獄。尊榮富貴者也,乃前生行善之人,即使今世作孽,也必不入于地獄呀!”
  鐘磬齊鳴,回音繞梁。
  玄縱法師猛然想起馬上就要駕臨開光祭典的王公大人們,想起他們將因震怒而拒絕施舍的后果,驚恐地呼叫起來:
  “快!快請寧王友!”
  “請寧王友!”
  沙彌們應聲呼叫著,朝樓上奔去。
  
  五
  
  自然,玄縱法師此刻還不知道,吳道子早已快馬出了長安城。但是,事情的后果,卻也和他最初的預料大相徑庭。
  當天,開光祭典照常舉行了。這幅《地獄變》,使吳道子獲得了一生繪事中少有的巨大成功;也使趙景公寺獲得的施舍遠遠超出所有人的估計。僅就趙景公寺所得這筆施舍而言,與宣陽坊凈域寺則稍有不同之處:皇甫軫的《西方凈土變》所得施舍大多為銅錢,而《地獄變》所得施舍,則大多為金銀珠寶。勿庸贅言,屠沽漁罟們只有條件用低值的銅錢來設法超生天堂,而本來就生活在天堂般現實的王公大人們,則完全有余裕動用重金去換取自己死后繼續留在天堂的特權。隨之,他們恐懼墮入地獄的程度,從金銀珠寶和銅錢分別體現的價值尺度的懸殊,便也一目了然了。
  但是,值得提到的是,其后的許多史家,其中包括不乏“史德”的野史作家在內,對吳道子在長安常樂坊趙景公寺南中三門佛殿東壁所作《地獄變》產生的社會效果,均作了一點含混而疏漏的記載。
  例如,宋人李
主編《太平廣記》所引唐人張懷瓘著《書斷》載:“景公寺老僧玄縱云:‘吳生畫此《地獄變》之后,都人咸觀,皆懼罪修善;兩市屠沽,漁肉不售?!?br />   又,唐人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所引唐人朱景玄著《唐朝名畫錄》載:“嘗聞景公寺老僧傳云:‘吳生畫此《地獄變相》時,京都屠沽漁罟之輩見之而懼罪改業者往往有之,率皆修善?!?br />   信如上述,是按趙景公寺僧人們的見聞作了如實的記載,那又為何獨不提起這《地獄變》中所畫的那些王公大人們的反應呢?想來,這倘不能就稱是媚事當權者的一筆佞史,至少也算是一個言不由衷的曲筆吧?闕疑有道,謹識于后云爾。??

(原載于1981年《四川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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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于 2016-5-14 21:05:07 | 只看該作者
下載了,細讀之。{:1_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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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16-5-16 10:00:24 | 只看該作者
庶幾為末世之一救也
——讀《孔尚任湖海采風記》

文/李廷華

劇演千秋孰作鑒,云亭一孔桃花扇。
血氤禹甸心氤血,斷爛堯天腸爛斷。
此命非遭百世劫,此身曾遇十年亂。
情懷探海凌天筆,史唱國風還待撰?

才華橫溢的《桃花扇》,才藝傾國的李香君,倘沒有孔尚任以淚濡墨,便辜負了山河板蕩之際的一段人間歌哭。讀《桃花扇》非止一回,每回都不忍釋卷;再讀劉正成的《孔尚任湖海采風記》,更窺見了孔尚任的那片文心。劉正成筆下,孔尚任在完全生活化的細節中出場。他本是一個朝廷官員,國子監博士,滿腹經綸,不甘耽溺于文章四六,想要經世致用,卻碰上迎頭冰霰。有志難伸,有家難回,“只好坐待這一幕鬧劇最后的演出,觀瞻到差役們扮出的那張狐假虎威的丑臉”。蕭寺凍醒、山僧賜粥,體膚筋肌之磨礪已使胸中有層云,維揚之地幾十年間的血海笙歌之替,更使他理解到“興亡”的涵義。如此,才士心中的人間大劇便也庶幾可呼了。

作為“圣裔”,孔尚任曾蒙天寵、侍經筵,極衣冠之盛;但是,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他很快反省到自己的淺薄無聊。“優伶們作戲,尚需粉飾,朝廷馭民,不也需要粉飾么?”孔尚任在優伶文章和傳世悲劇之間,在衣冠榮寵和簞食瓢飲之間,在與世浮沉和心性追求之間進行著心靈的搏斗和選擇。劉正成撰《孔尚任湖海采風記》,觀察、理解和表演了這場心靈搏斗。他似乎體會著孔尚任這沖決中的快樂:在真實的人情之中,不論是山僧野老,還是名宿隱逸,全對他開誠相見,在竹杖芒鞋的風雨途中,他得著了相濡以沫的感情。而在不久前,他是還曾鄙薄他們的:“好好的一個士人,朝廷有官給你們作,犯得著來自尋苦吃”。沒有這樣的“否定之否定”,孔尚任又如何能走近那遺世獨立的李香君呢?世事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山河板蕩時的精神重負,經常會由一些俠骨芳心來承載。如果對于《桃花扇》的戲劇化營造還可挑剔其真實性,而卓絕史識的陳寅恪先生寫《柳如是別傳》,那可真是學術考證,那奇女子不是虛構的;如果說柳如是、李香君都屬于久遠而褪色的歷史,當代人耳熟能詳的張志新,那血泊中孤傲的靈魂,可是曾經和我們共同呼吸過這個世界。人類絕不只是一種滿足于現實營造的動物,盡管由于精神追求不可避免的某種定型化和概念化給它帶來的近乎可怕的面孔會嚇退很多人,會厭倦更多的人,但是,在全部人類歷史風煙的升騰和澹定中,精神的終極追求依然無法規避、無法逃逸,它永遠魅惑著人類生活的全部內容。當一個社會趨于紙醉金迷,必然也有人中宵夢覺,重新審視眼前的社會,審視自己的內心,這就是孔尚任們。當這種審視趨于強烈而又縝密的時候,文學藝術就必然出現大呂黃鐘般的振響。培植什么大家,呼喚什么大作品,倘若作家們不能真正融入歷史,歷史不能融入作家的心靈,那培植和呼喚只能是沙上之閣,水中之木?!扒逑M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候方域《壯悔堂集》中的這兩句詩,真堪涵蓄著千古文心了。

“蒼天啊!我們的國在那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發出這樣的浩嘆驚問的,原來是一個“靜觀玄覽、全無一點喜怒”的張瑤星。這既是歷史,也是小說家劉正成的欲擒故縱之法。“倘場上歌舞,局外指點,知三百年基業,墮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獨會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撫今追昔,懲創人心,庶幾為末世之一救矣!”

庶幾為末世之一救矣!孔尚任終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作出了最后的抉擇,他走進了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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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16-5-16 10:02:56 | 只看該作者
孔尚任湖海采風記

文/劉正成



孔尚任無論如何沒有料到,公廨里的差役竟會如此翻云覆雨,失了人性。他們當著他的面,把他那間兼作書房的臥室里所有用具:被蓋、褥子、衣箱,以及一應飲食盥漱之具,不論新者舊者,統統奪去。要不是奮力搶回一條棉被來,他和隨身小僮春兒便真是一無所有了。他不能再在這里逗留片刻了,便留下一張字條,攜著春兒離開公廨。然而,跨出公廨大門不遠,便聽見一聲咒罵,回頭看時,那張字條已變成一團雪片,朝他飛來。
  字條被撕碎了。那字條是留給龔賢的。幾天前,黃仙裳帶給他一個口信,說龔賢這幾日內將路過泰州回金陵,想見一見他。算來,自去年八月,在興化與龔賢一別,一年有余了,其間雖也有過兩三回書信往還,究竟難以盡言。偏偏最近一段時間,他特別懷念這個多時不見的朋友,這倒不光是因為托不過情,為一些師友向龔賢求字畫;他之想見見他,顯然與他近來愈益強烈的創作之欲有關系。夫君子不能立德,使求立功;不能立功,只得立言??咨腥坞m則并沒有就想到什么“立言”之舉,但他確實覺得眼下已經有時間、也有一種感情的需要,來動一動筆墨了。這所謂的筆墨,自然是指他早年在曲阜石門山中讀書時就躍躍欲試的那部劇作《桃花扇》。但是,一提起筆來,又覺得有些惘然。他當然知道尚缺乏一些重要的東西,也就是說,還需要對一些人和事進行一番更為細致、審慎的考察、琢磨。夫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必M能強不知以為知,失了真情實事。他覺得他所缺乏的東西中,有一件是最關緊要的,還沒有抓住,至少說還沒有實實在在地抓住。就像他已經有了一大捧珍珠,卻還沒有找到一根可以配得上來串這些珍珠的線一樣。這根線,在何地?是何物?每當在公廨百無聊賴之際,他的心就飛到了金陵,飛到了住在金陵的龔賢和與龔賢一般但尚未結識的隱逸們那里。秦淮河、夫子廟、褲子襠……那些只是在想象和夢幻中去過多少回的地方啊。而現在,他要寫的戲,必須在那里拉開帷幕。他想,他也許會在那里找到這根穿珠的線。倘若找不到,這些珍珠又如何收拾、派何用場呢?因此,他一聽說龔賢要來,就急迫地期待著。他知道,自己遲早要被攆出這個公廨,但這兩天,就為這緣故,他還是盡量忍氣吞聲,耐著性子,生怕會錯過與龔賢的會見。但是,終于還是在龔賢到來之前,被逐出了這藏身之地。當他看見留給龔賢的那張字條被撕碎,向他飛來時,他想轉身回去,指著那些差役的鼻頭,與他們辯理,把們痛斥一頓,但他的腳沒有往回挪,只是從臉上露出一個無聲的嘲笑,他想起了同是這幾個奴才的另一副嘴臉。
  去年秋天,初到泰州時,他這個皇帝欽命從工部侍郎孫在豐疏浚黃河??诘膰颖O博士,被迎進這所雖說不上豪華,卻也頗為適意的公廨,何等顯赫。當時,這公廨的寢臥飲食盥漱之具不僅樣樣俱全,十多天之間,便要更換幾回。更換的東西樣樣皆是新色。跑前攆后的差役們那張逢迎阿諛的臉,一看見它,便覺得欠下一筆人情債。這也果然是一筆需要償還的債。后來,治河工程虎頭蛇尾,各級官吏吃喝玩樂,主辦官員昏庸無能,所謂治河,不過在一些條陳計劃上扯皮打架,滾來滾去,變成了升官圖上的籌碼。這公廨里待人便也虎頭蛇尾了。只過了不多時間,公廨里的用具便不似剛來時,待用臟用舊,才給更換新的;繼之,雖用臟用舊也不更換了。這公廨的主人不愿給政敵的幫辦好好服務,本在情理之中,自從今年三月河署易人,孫在豐在角逐中敗北,被調回京城,他這個協辦博士便再也無人理會了。有好幾回,他都想不顧一切地拂袖而去,他想念在清貧中把自己教養成人的高堂老母。但是,皇命在身,他終于不敢離開住所,只好坐待這一幕鬧劇最后的演出,觀瞻到差役們扮出的那張狐假虎威的丑臉。差役何物?唯以脖上繩索是命。實在不必當著這班走狗生閑氣,而失了自尊,他憋下一口悶氣,拖著春兒不辨方向地去了。
  康熙二十七年(公無1688年)臘月下旬,即孔尚任從泰州城內公廨,來到這城南陳家庵的第二天,便遇上一場少見的大雪。雪,直下了三天三夜。這天早上,孔尚任用力睜開血??的兩張眼皮,才知道天亮了,雪停了,一束耀眼的陽光從破窗洞中照進來,帶來暖意。他想起身去推開窗戶——那窗戶是他用一條破布拴上的,好讓陽光盡興地照進來,驅散這屋內幾乎讓血也凝凍的寒氣??墒牵斠浑p手從那鐵似的被衾里抽出時,竟麻木得像兩根木頭,十個指頭不聽使喚。他把這麻木的手湊到嘴邊,呵出一口熱氣,那熱氣頓時化成一團五顏六色的彩霧,在眼前翻騰。真好看,像一朵花。這兩天他眼睛常發花,大約是一天只有一餐飯的原因吧。不過,此刻他倒覺得肚里并沒有多少餓意,他懷疑像有一天晚上在這里做的夢一樣,夢中看見了大梵天王獻給釋迦牟尼的那朵金色的波羅花。他把頭偏過去,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時,花已經沒有了,他看見了掛在壁上的釋迦牟尼佛的畫像:佛祖正打坐在蓮臺上,手里拈著一朵花,站在他旁邊的摩訶迦葉正破顏微笑??匆娺@畫,孔尚任不由笑了。他覺得在這寒冷的破庵里,時時伴陪自己的,倒有這釋迦神秘的安詳和迦葉睿智的微笑,雖說這原非中土固有之事,卻也令人生趣,較之公廨里那一班狗臉生六月霜的仆役,實在有“天壤”之別了!
  “春兒,春兒!”
  孔尚任叫了兩聲睡在他腳邊的小僮,卻沒有聽到答應。他才恍然記起,這春兒因衣裳單薄,昨天已凍得不能支撐了。這庵里的柴火僅夠來煮點飲食,沒有用來烤火的。老和尚給他熬了點姜湯,喝了讓他蒙頭而睡,昨晚一大半時間都在發燒說夢話。此刻未必……想到這里,孔尚任頓覺身上發了一陣熱,手腳也靈活了,便撐起身,去拉春兒的手。還好,熱的。一顆心落下來,他也不想再躺了,便下了床。睡覺時衣裳本沒有脫,此刻也無所謂穿了。
  他扶著那搖搖晃晃的欄桿下了樓,看見老和尚正在佛殿角落里扇火,一股股青煙冒起,嗆得他咳喘不止。
  “博士大人,早餓了吧?”
  老和尚看見孔尚任下樓來,那張烙餅一樣皺巴巴的臉上,漾起一種謙恭中含著愧疚的淺笑。孔尚任的心又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一陣隱痛。這老和尚原本也靠附近一些打魚撈蝦的百姓施舍一點柴米過活,自己帶了兩張空口來,無異于奪人口中食呵!老和尚反倒為自己不能優待來客而常常要當面表示道歉,這不能不給凄惶的孔尚任多添了一分焦急。昨天早上,他偷看過那個儲米的瓦罐。就知道已無幾粒可炊之食了。及至端起碗來時,雖然腹中空空,卻覺得那稀粥很有些難以下咽。
  “……哪里,不餓,不?!?br />   他害怕從老和尚那里接受更多的謙恭和愧疚,口是心非地應了一聲,忙開門跨出這庵樓。
  當孔尚任站穩在門前臺階上,抬眼一望時,他幾乎驚呆了:視野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無一異物,直溶進瓦藍的天邊;那雪原上浮著幾條晶亮的光,刺得人心跳。這陳家庵四周沒一點墻垣,只一座四壁漏風的庵樓,坐落在渺無人煙的曠野上。聽老和尚講,平日里是有幾個老漁翁撐著帶篷的小船在附近一帶沼澤過夜的。而眼前所得,別說帶篷的小船,連沼澤的影兒也沒有。他伸腿跨下臺階,尚未立穩,便咕吱一聲滑進雪窩里。他慌慌張張掙扎一番,退回臺階上時,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真不明白三天前是怎樣穿過這一片曠野,來到這里的。這荒涼的所在,哪有什么路呢?從公廨出來那陣子,他不是沒有想到過黃仙裳,他已經朝著那里走了半條街,又回頭了。那一家大小十幾口人,只靠黃仙裳父子打樵過活,又值年關逼近,帶著兩張吃飯的嘴,跨進朋友的家門,是什么滋味!此刻,他有些后悔了?,F在別說返回泰州城內找黃仙裳,就是離庵門一步也難啊。
  忽然,他聽見頭上有一點響動。原來庵樓門額上懸著的一塊匾,被風吹著。孔尚任仰頭仔細一瞧,才從黑糊糊的字跡中辨出它并非一個凡物:前朝中山王徐達題、大宗伯董其昌書。一個勛貴蓋當朝,一個翰墨擅海內,可想當日此庵之盛況了??匆娺@匾的高貴,與這庵樓的殘破,觸起了他前年北來第一眼看到的那個揚州時所生的情感。他當時不寒而栗:揚州城內幾乎路斷人稀,隨處可見的頹垣敗壁中,不時有白骨暴露;城外則洪水沼澤,經年不干,蒿草蔓生。他不再懷疑幼年時方訓公給他講的那些可怕的神話了。當年,史可法守揚州,城破自殺在梅花嶺上,幾十萬人口的繁華都市,在三天三夜的屠城之后,僅僅僥幸留下馬、夏兩家十幾口人了……三四十年已去,昔日的慘景,竟然還沒有消褪凈盡呀!到揚州第二天,開府大僚便招宴觀劇,那奢侈的筵席,賓客對列幾成了熱鬧的街市。冠蓋頂戴,牙笏劍履,煌煌其間;粉墨威儀,侏儒嬉戲,歡聲四起。無情哭難笑不易啊!他默默離開酒席,傷心地念叨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京城里,皇帝和內閣大臣們描繪的大江南北復興景象,不過是大僚們擺在這里的酒筵;萬千生民所得,何異于充饑的畫餅!
  “四十一年悟昨非喲!”今年重陽,他和宗元鼎、鄧漢儀等諸人在梅花嶺上含淚賦詩的時候,他覺得他終于理解了,這些身懷濟世之才的隱逸們,包括自己的父親和那個愛說木皮鼓詞的賈鳧西老伯,為何至死不作新朝官、抑或被強迫為官也要千方百計擺脫的緣由。不過,此刻,孔尚任站在這塊匾前,垂著頭,想的卻是自己,凍餒之苦尚可忍耐,宦場腐敗,生民涂炭,才真正令人心酸難忍。優伶們作戲,尚需粉飾,朝廷馭民,不也需要粉飾么?他猛然記起在京城時所寫的那篇《出山異數記》了,那上面記錄的四年前皇帝南巡到曲阜“朝圣”,他作為圣人之裔在皇帝御筵講經,并蒙破格封為博士所身感的“殊龐”,如今想來,實在有些淺薄無聊。想一想,夫子圣人,在世之日,又何曾交過好運?當日,夫子道不行而困于陳蔡之間,比之今日夫子之裔的尚任而困于這陳家庵者,雖不敢同日而語,又何其相似乃爾!
  “哇!哇!”
一群烏鴉從頭頂掠過,哀號著向南飛去,飛遠了,就像撒在天邊的一把黑色棋子。??

來投蕭寺暫忘機,四十一年悟昨非。?
古寺也甘無夜火,癡童莫怨少新衣。?
城鄰海氣雞催曉,雪壓林梢鴉忍饑。?
一夜僧樓吟未穩,紙窗亮處見春暉。

  嘻!一首詩吟出口,他便覺好笑,腹中空空的我,飛走覓食的鴉,不都是饑不我待嗎???咚!咚!
  庵門先是被捶得抖動,繼而被推開了。
  “庵里有人嗎?”
  一股寒風伴著一個洪鐘般的聲音,沖進庵樓。
  “仙裳兄”!
  孔尚任驚喜地叫了一聲,從爐邊彈起。
  來人抬腿跨進庵門,退去青色尖頂頭套,露出一頭鶴發和頷下的長須,然后一把抓住立足未穩的孔尚任的兩臂,用力搖晃。
  “東塘兄,害得我父子二人好找??!”
  黃仙裳語聲未落,他的長子黃陽生也跨進庵樓,他肩上扛了一只口袋,手上提了一個大陶壺。
  “東塘叔,家嚴惦念您都快喝不下酒了!”
  “今天賞雪,喝!”
  “賢侄!”孔尚任一把抓住黃陽生提過來的口袋(里面裝著白米,幾串鹵豆腐干,還有一只腌山雞)。急道:“這壺酒可以飲,這些東西尚任不能受。”
  “何為?”黃仙裳變了臉色。
  “仙裳兄,眼下大雪封了山林,你們父子打樵艱難,叫我……”
  “罷!仙裳山野草民,喜歡痛快。博士大人看得起,收;看不起,我走。說!”
  “……收,收,”孔尚任惶恐地縮回抓住口袋的那只手。
  “哈……”黃仙裳爆發一陣開心的大笑,聲震屋宇。
  “善哉!善哉!二位施主,請受老僧一拜!”老和尚雙手合十插話道,便去接過那只口袋。
  “仙裳兄,敝人正郁郁庵內,無以為計,賢父子酒米之饋,來自雪天,真真是雪中送炭。但值此難關,雖受之而心不安啊!”
  “東塘叔何以如此多禮。家嚴對我們說,東塘先生乃圣人之裔,學精識富,名重海內,此次遠來我地,為除水患,卻忍饑受凍,實是我地老少的恥辱呀!”
  “賢侄莫講了,令尚任已無地自容!”孔尚任搖搖頭道:“今年夏天百姓謳的民謠,二位豈能不知?‘西決東不流,床上盤泥鰍?!瘉泶巳辏@水治來治去,越治越濫,尚任有何面目對此間父老!”
  “東塘之言差矣!朝廷之事與兄何干?一介書生,便能回天?哈……我兒,快給你東塘叔斟酒來!”
  言罷,黃仙裳趕前一步,用兩只松節一般的大手,緊緊抱住孔尚任的一雙手??咨腥瘟r感到一股溫暖和力量,兩眼潤濕,模糊起來。
  孔尚任初到海陵一帶。此間隱逸對他這個朝廷欽差,均虛以禮節,實則回避,全賴黃仙裳父子從中說項,才得以盡交江左賢豪。如今,到了這窮途末路之際,這個靠打樵為生的老人,竟還是自己的救命之星啊!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黃仙裳的情形。那是他在遭到好幾個賢豪禮貌的冷遇之后,決定作最后的努力,跑了好幾十里山路,才終于尋著正在打樵的黃仙裳。當時,他看著這個雖不能說羸弱,卻已胡須皓然的老人,背著一大捆又濕又沉的生柴,靠著大青石沿上喘氣的模樣,心中除了有一種哀憐而外,還摻合著一絲厭惡和鄙夷:“好好一個士人,朝廷有官給你們做,犯得著來自尋苦吃!”現在,他已全然不是這樣看了,但是,他無論如何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到今天這般與他們氣息相投,甚至依靠著他們的勞動供養而延續著性命。黃仙裳這雙握住他的溫暖有力的手,使他想到的不僅于此,他感到了這湖海之間許許多多友人們的情誼——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那個連禮部尚書、當今文魁錢謙益登門拜訪也要吃他閉門羹的杜于皇,竟自個兒尋到船上,一坐便是老半天地找我飲酒談心;皇帝欽命高官也不受的孫豹人、鄧漢儀、宗元鼎這一批名宿,而今皆與我成忘年之交;記得前年九月的生辰還在興化,那天,名滿天下的冒辟疆,竟以耄年高齡跋涉三百里從如皋趕到興化,并長住三十日,難道真為我這個晚輩的馬齒之故?這些早已置聲名富貴于身外,已及人生盡頭的老人,于我何求?難道果真就為了那一部《桃花扇》?
  沿著黃仙裳父子來時踩出的那條路,孔尚任把客人送了一段路程,返回庵樓的時候,不期然瞥見一簇梅花從雪堆里探出頭來。它大約是從砍伐過的梅樁上抽出的一枝氣條。在那挺直怒長的枝頭上,綻開了好幾朵艷紅的花蕾,仿佛給這冷寞的荒野平添了一點溫暖??咨腥误@喜地俯身盯住它,失神了。在他眼中,這幾朵梅花,已幻化成一枝桃花——李香君迸濺在侯朝宗那把定情詩扇上的血跡、又經楊龍友用丹青點綴而成的桃花……他又想起了《桃花扇》。
  就在陳家庵那天的飲酒之間,黃仙裳交給了孔尚任一件東西,即龔賢去河南時設法為他搞到的一部侯方域《壯悔堂集》;龔賢還留下話,請孔尚任明年春天務必到金陵一敘??咨腥螕嶂@部來之不易的書稿,自知是寫作《桃花扇》所不可或缺的東西,他的心,又倏地飛向了金陵。但是,一開年,即康熙二十八年正月,皇帝再次南巡,三月到杭州,再到揚州一帶視察治河工程??咨腥萎斎徊荒芫统樯碜摺;实蹃矶盗艘蝗厝ズ?。治河工程的熱鬧便算過去了。賡即,下河署局解散,官吏們連名義上的公務也沒有了。四月中,孔尚任從泰州返回揚州。結果在揚州又滯留了兩月,匆匆渡江趕到金陵時,已是七月初了??咨腥蔚浇鹆旰螅惴晟狭她徺t的暴卒,悲痛之余,他慶幸自己沒有來得更晚。
  大船在金陵石城水西門一泊穩,孔尚任便上岸徑直去虎踞關。好容易在一片野草廢墟之中,找到了龔賢的“野遺草堂”。這果然是市廛遺落的一片野居;兩三間門窗皆蠹的茅草房;在那個書房兼畫室的屋內墻壁上,爬滿條條蒼黃的雨痕。他去時,這位名震遐邇的詩人兼畫師半千先生,坐在一張條凳上,一邊撫胸咳嗽,一邊給滿屋的學徒授課??咨腥蔚絹?,使這老人高興異常。他立即停了授課,吩咐一個徒弟打開一壺酒,自己親自下廚捧出一盆不過一些肉末的菜湯,款待他這個遠道而來的好友,臉上掩飾不住因匱缺而生的慚愧。為了安慰老人,孔尚任大口大口地渴湯,直到喝得連龔賢看見他這個貪饞樣子,也禁不住呵呵大笑起來。仿佛有某種預兆一般,那天傍晚臨別之時,他緊緊抓住孔尚任的手,久久也不放開。他還記得他當時說的最后一句話:
  “東塘兄,我可能無緣拜觀你的《桃花扇》了,我多想看到它呵!”
  說罷,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然后現出一個苦笑:這苦笑,使人想起一棵大樹在狂風中摧折。
  從前,在多次密談中,他得知龔賢自乙酉之變后,曾與顧炎武等人一般,變買家產,棄置仕途,到北方墾荒,夢想拿起刀槍來光復故土。畢竟世事談何容易呵!舊朝尚未淪亡時,讀書人且無能為力;舊朝業已亡去,還能挽狂瀾于既倒?后來,他一文不名地從北方逃回來了,便在淮海、金陵一帶開始了他后半生寫詩、作畫和教畫的生涯。他初到淮海見到龔賢之時,從他魁偉的身板上,尚可以窺見當年一個熱血漢子的英武。不料這次重逢,剛屆古稀的這個壯實老人,便已十分憔悴了。當時,他就想仔細地問一問他在金陵的境況。他問過他何以住在這荒涼的所在來,他猛咳一陣,告訴他,他已在金陵城內搬了好幾次家,總躲不過那些尋釁生事的豪強,無奈,只好搬到清涼山下這旮旯里來了。什么樣的豪強,來生什么事?龔賢自己沒有再說下去,孔尚任也來不及插上嘴,因為在龔賢嘴里,幾乎容不得拉扯個人的私事。他不停地給孔尚任分派著在金陵一帶所必須見的人,必須尋訪的地方。臨別了,才終于想到自己似的,發出了這么一聲不由自已的哀嘆。不過,在當時,他是無論如何沒有料到,就有一場大禍臨到這個老人的頭上。他只是覺得有些突然,這位老人無異于明白地向他提出了寫作《桃花扇》的催促;他所流露出的無望,其實是多么巨大的希望啊!如果說,《桃花扇》在石門山中想著寫它的時候,多少帶著一種自尋消遣的筆墨游戲之趣;而今天,它已經變成一種廣大、莊嚴的需要了。他深深地感覺到,那一枝用血染成的桃花,正在燃燒著這個與李香君、侯朝宗生于同時的老人的心,而這顆燃燒著的心,還寄托希望于他孔尚任,把這火種撒播在今天的人群之中,而且如此迫不及待!他何以如此急迫呢?他沒有再繼續想下去。
  見過龔賢后,在那個炎熱的初秋,他用全身精力投入了在金陵的尋訪。為了找到那個曾到昌平泣奠崇禎帝的王弘撰,他曾三訪烏龍潭;不知打了多少麻煩,又才見到了杜于皇的兄弟杜芥,這也是個明末諸生,明亡后絕不仕進,閉門而居的老人;接著,又拜訪了早年與黃道周相好、明亡后亦不仕的畫家程邃。緊張的奔走,不僅帶給他身體上的困乏,尤其帶給了他精神、感情上難以載荷的創痛。
  一天下午,他雇了一匹馬,只身去城東看明故宮,宮門敞開著,通向大內的御道任人行走,只是無人行走罷了。想來原是很高的宮墻,只剩下一些高高低低的墻腳。那些雕飾華美的漢白玉柱石七歪八倒。又是一群群烏鴉!這些不祥的飛禽,見了人來也毫不驚慌。他退出宮門的時候,看見附近不少人戶,皆用黃澄澄的琉璃瓦蓋屋頂,他覺得自己兩腮上的肉都在抽搐?;厥咨砗竽且黄瑥U宮,他幾乎要厲聲呼喊了:
  “弘光帝、馬士英、阮大鋮!你們這一班誤國誤民的昏君奸臣、一班驕奢淫逸之徒,你們的歌在哪里?舞在哪里?權在哪里?人在哪里啊!”
又一陣急馳,夕陽殘照中,他登上了明孝陵。一個白發中使破例為他開了墓門,秋風吹得攔路榛草悉悉索索地響。為一代開國之主虛設的空蕩蕩的龍座上,金粉早已消盡,堆滿一層厚厚的蝙蝠糞。他鼻尖一酸,跪倒塵埃,痛哭失聲?;爻堑穆飞?,他傷心地做了幾首詩,其中一首這樣寫他眼中的孝陵:?

宋寢齊陵盡野莎,英雄有恨欲如何??
寶城石壞狐巢大,龍座金消蝠糞多。?
瞻像猶驚神猛氣,禁樵渾仗帝恩波。?
蕭條異代微臣淚,無故秋風灑玉河。

  除了去過故宮、孝陵,他數游秦淮河,登北極閣、雞鳴寺、燕子礬;在鳳凰臺依李太白原韻和過詩;還到夫子廟踏看、揣想昔日吳次尾等人痛打阮胡子的情景,還包括去察看過阮胡子住的褲子襠。但是,這一切,總也勾不起多大游興,往往弄得心情很壞。他深恐在這些地方,會當著人面涌出酸楚的淚水來。而最使他感觸萬千的,還是數他幾次尋訪的秦淮河。
  他雇了一條小船去游秦淮和清溪。船已經快駛過舊院一帶,進入清溪了,他還在不停地問艄翁,又像是問自己:“這就是秦淮河?這就是六朝金粉之地?”河面上落葉飄飄,好些落葉已被泡腐,散出一股腐臭。這里不僅沒有笙歌畫舫,連來往船只也不甚多。河岸砌石壁上,野茅離離,蘆花亂飛。抬頭,沿河街面行人稀少,但見一堆堆瓦礫廢礎?!懊氨芙?、杜于皇他們給我講了多少秦淮風流啊,果真實話?李香君、侯朝宗、柳敬亭、蘇生者流,果真在這里設過舞榭歌臺?”“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他想起了龔賢從河南找來的那部《壯悔堂集》中,侯方域題在桃花扇上的這首詩,眼前何曾有所對照!這兒有什么夾道朱樓?又何嘗有桃李辛夷?他覺得頭有些沉重,眼前便也成了模糊一片……
  ……二八佳人,色藝傾秦淮;風流公子,詩文蓋當朝。一把精美的宮紗扇,一首香艷的定情詩;轉眼間,芙蓉帳暖,玉倒畫樓。秦淮煙月無新舊,脂香粉膩滿東流,夜夜春情散不收。難急災變,佳偶風散云流。公子離亂,佳人守樓;月照青溪水,霜沾長板橋,蕭蕭繡戶,終有權勢屢逼取,凍云殘月阻長橋。萬種恩情,一夜夫妻,宮紗扇現有詩題;且毀花容,血濺詩扇,守貞待字。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揉開云髻,折損宮腰;銀鏡里朱霞殘照,鴛枕上紅淚春潮,滿樓霜月夜迢迢。終道是梅開有信,篷山路通;山隔鸞凰重比翼,佳偶重逢天臺道??床槐M鮮血滿扇開紅桃;有情眷屬,演一場風情月戲傳后朝……
  “哧!”
  孔尚任從牙縫間噴出一聲非喜非哀的笑聲,好像在他嘴里剛剛嚼破一個看似艷麗,味兒苦澀難堪的果子。他又想起了《桃花扇》,不過是在石門山中串演的那部《桃花扇》,為那些濃情麗詞,曾拋灑過多少掬熱淚呵。而今,面對這秦淮、青溪的滿目瘡痍,忽然感到多么滑稽可笑,無異一場俗氣不堪的鬧劇,令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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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16-5-17 10:00:05 | 只看該作者
(《孔尚任湖海采風記》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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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何計可消除
——讀《元稹懺悔錄》


李廷華



唱徹千年此西廂,劉郎今又寫元郎。
拋輕至愛意微隔,覓重浮華趣有妨。
情察幽微著辣手,痛傷肝肺吐回腸。
微之行事實多昧,文氣此篇尚可張。


    一個在生活中演出了不知多少次數而永無休歇的故事,一個被歷代文人渲染到淋漓盡致的故事,劉正成在他的歷史題材短篇小說的跋涉中遭遇到《西廂記》和《鶯鶯傳》的本事,我不知道這是出于生活感遇的觸發,是出于題材的選擇,還是出于完成某種系列的計劃。

    “本來,知識和才能的天地是無窮的,可是獲得成功的道路,卻又是那么狹窄。無論你是什么樣的天才,當你從管子樣的狹窄之道委屈鉆過時,都會變成那樣扭曲難看的模樣。于是,他終于決定把詩書功課先放一放再說,要緊的還是先在達官顯貴中間博得一點聲譽,借以進而求得主司的賞識?!?br />
    元稹,一個通情達理的讀書人,一個志向遠大的鴻儒,一個和白居易一起構筑了中國文學史上一方天地的智者,他在生活的搏擊中退卻了一點,迂回了一步,便退卻出一段連綿的悔恨,迂回出一片不盡的歉疚。

《元稹懺悔錄》在劉正成短篇歷史小說系列中應該是最無法回避細節構成的一篇。寫懷素,充沛著一股淋漓的勁氣;寫孔尚任,那山河板蕩時的家國之思,也成為一種氤氳著的詩情,很容易使人感動;寫吳道子,那種追問和鞭撻,在思想上的激切,使作品的精神品位迥然突出;寫王安石和蘇東坡,那種對歷史風云的洞達,那種沉郁而近于蕭瑟的情懷,也足以使人蕩氣回腸。以上諸篇,考驗作家的主要是對精神氣韻的把握和抒發,劉正成成功地完成了題材對他的要求,而《元稹懺悔錄》則更接近世俗小說,它的題材是人們司空慣見的“負心漢”故事。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曾就愛情悲劇理論定義說:“當知木石因緣,激幸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遙聞聲而相思相慕,習近前而漸疏漸厭,花紅初無幾日,月滿不得連宵,好事徒成虛語,含貽還同嚼蠟?!卞X先生之所云,如同《圍城》的愛情故事,是人生的無奈,不須任何解釋,而劉正成筆下元微之的故事,則是由于世俗的利欲破壞了感情的真實,元微之之作《鶯鶯傳》,如劉正成所寫:“天下好人啊,我要用我的筆,還給你們一個天下的美!當然,你們不要以為這是我的寬宏大量,我不過是為了自己,為了我的現在和將來,為了我的心靈不可舍棄的平衡。我是一個真正的慳吝人!”元微之既已“把自己投人一個冰炭難容的境地”,則不論是李公垂的代筆彌縫,還是他自己在科第上的升遷,都無法填補這精神上的巨大缺佚,最終,是一個十分簡單的道理,“依公垂兄之見,只要能換得功名利祿,什么東西都可以出賣了?”楊巨源那厲聲的責問,使元微之自知一切解釋都會顯得無力而滑稽,甚至令人厭惡。

元微之的一切平衡自我心理的努力最終是徒勞。其實,他遭逢的命運沖突本身就還缺乏心理深度。他的朋友楊巨源是曾經對雙文說過:“元稹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浮浪子弟,是真真視富貴如浮云的有為青年”,而李公垂,則“認真勸過元稹趁早找個好‘泰山’”。元稹的負情從一開始就有心理基礎,甚至可以說,他那“變”只是緣時際會的自然發展。雙文和韋叢,這兩個女子,她們的高下之分,元稹是一見面時便十分清楚的。雙文絕不是一個糟糠之妻,而韋叢更不是一個感情上的真正知音,驅使元稹生變的惟一動因便是功名利祿。這對于雙文,甚至對于韋叢,都堪稱悲劇,而對于元稹,則可以視作逆料中事。他的命運,正是他經過修改的設計。劉正成寫道:“在一叢怒放的牡丹花前,他用雙手扒開泥土,埋下了雙文的信。然后磕頭,然后垂淚,發呆……就這樣,他在那座信冢前呆了整整一夜,天明之后,方才離去?!?br />
元稹的懺悔,遠遠不如他的無可奈何能長久持續在他的生命中?!半p文啊,你這癡情的女子,你真真是瞎了眼睛,連老天也瞎了眼睛啊……”楊巨源這樣呼喊,雙文是被毀滅了,元稹,這名利途上的旅人,每憶及驚鴻一瞥,他的靈魂就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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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于 2016-5-17 10:19:59 | 只看該作者
元稹懺悔錄

劉正成



題記  “懺悔”一詞雖說來源于梵文,本文題義卻直接借用于法國人盧梭的自傳體小說《懺悔錄》。在仍舊強調資歷的今天,不妨說,這對比中國唐代小說家元稹幾乎小了一千歲的西方小說家來說,決不至于是一種輕慢。


    元稹從京兆府尹韋夏卿府第出來后,并不像往常那樣,挺胸搖扇,慢慢地踱去;或是騎上一匹雇來的溜溜馬,緩緩地溜去。他先是站著出了一會神,然后便低著頭,怕見熟人似的,急沖沖朝南走了??吹靡?,他那張原本白晳豐潤、長得很美的臉,變得一團紅、一團灰的,露出張皇失措的神色,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儒雅風儀。今晚到青龍寺聽曹保父子的琵琶,是幾個朋友早約定的,他似乎也忘了,端直往靖安里自己的家里跑。五月的長安,本是很熱的了,他卻不躲在沿街的樹蔭下走路,讓午后熱辣辣的太陽光曬得他汗流滿面。他穿的那件前不久才新制的油綠色綢衫的背心處,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好像被人潑了一團墨。
    “我這人真糊涂,為啥會那樣吞吞吐吐!”他在心里不斷地這樣埋怨自己。而究竟應該拿定什么主意,其實在他腦中,至今也還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顯然,他已陷入一種混沌的興奮狀態,就像剛才席間頭一回領略那種有名的烏孫國青田核盛的酒一樣,其實苦得很,卻無論如何不能當著尊貴好客的主人,把喝進口的酒又吐出來,那既難得、又難受的滋味實在不知叫什么好。
    去年秋天,他與雙文依依惜別后,從蒲州趕回西京長安應拔萃科考試,巴望著憑自己滿腹才華,一舉登第,求到一個日后能扶搖青云的官職。有了這樣的官職,自然便有了富貴。至于要實現自己的諾言,去娶了仍在蒲州普救寺里盼望他的雙文,也就不在話下了。誰知,事情偏偏不能如愿以償:去冬應試,從考場下來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今春發榜,卻榜上無名。明經科、進士科出身而等著通過吏部考試獲得實職的人是那樣多,像自己這樣出身微寒,又無靠山的年青人,要想嶄露頭角,又談何容易呵!前兩天方授四門博士的昌黎韓退之,聽說,從貞元二年進京赴考起,就這樣考啊、等啊、經營了整整十八年,才得到這樣一個算不上理想的結果。本來,知識和才能的天地是無窮的,可是獲得成功的道路,卻又是那么狹窄。無論你是什么樣的天才,當你從管子樣的狹窄之道委屈鉆過時,都會變成那樣扭曲難看的模樣。于是,他終于決定把詩書功課先放一放再說,要緊的還是先在達官顯貴中間博得一點聲譽,借以進而求得主司的賞識。就這樣,在新近結識的江南李公垂的引薦下,竟也得到了京兆府尹韋夏卿的青睞。韋夏卿卻也非流俗之輩,性情通達,博學多識,頗負清望,且有辨才之賢。他之賞識元稹,究竟不能說看在錢財上,或者為自己構置羽翼。從元稹來看,確實深深感動于他的知人之明和禮賢之風,而暗暗慶幸這種難得的知遇。眼見今冬的應試,實在有充分把握了。沒有想到的是,這種知遇之恩,后來進而超出了他最初的奢望。有一天,韋夏卿似是無意地問起了他的婚娶大事,元稹自然不能說自己已經娶了,老實道出自己在蒲州晉救寺與崔雙文那一段風流姻緣,但要說是未娶呢,卻也有昧良心,背負了與雙文的海誓山盟。事情就在這種吞吞吐吐之中變壞了。今天一早,元稹就被請到韋府賞花。這賞花酒筵就擺在韋府后園,同席的不像日??傆泻脦讉€韋府的門生故吏,僅僅有三個人:主人韋夏卿,客人就是他一人,還有一人就是日后做了他的岳母大人的段夫人。段夫人是韋夏卿的繼室,原配裴夫人在生下韋叢小姐那一年便病逝,段夫人把韋叢小姐當成自己親生女兒從小撫教成人,而韋夏卿在花甲之年,更把自己這個最小的女兒視為掌上明珠。把這樣的千金小姐下嫁給元稹這樣的年青人,不能不說是一種殊寵。酒還未過三巡,心直口快的段夫人便把這事明白提出來,元稹猶自嗯嗯啊啊之際,她已爆發一串爽朗的笑聲。元稹與韋小姐的終身大事便在這笑聲中定了下來。隨即,段夫人還叫出韋小姐來與元稹這個未來的夫君同席飲了一杯酒。韋小姐一離席,段夫人便對這個手足無措,只知埋頭飲酒的未來女婿不無疼愛地責怪道:“真是個少見世面的靦腆書生!哈……”
    本來飲得不多的幾口酒漸漸消散之后,他才清晰地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回家后,誰也沒有答理,便跨進自己那間小小的書房兼臥室的房間。雖然悶熱得很,他連窗也沒有開,便如同困獸醫般,背剪著手,埋著頭繞著墻壁轉。時間過了好久,大約實在走累了,便一頭倒在炕床上。睡覺,當然睡不著。此刻,他的頭腦實在清醒得很。
有那么片刻,他確曾朦朦朧朧展望過作為韋府的乘龍快婿,即將面臨的夢寐以求的錦繡前程。而現在,他心緒情思緊緊纏繞的實在是遠在幾百里以外他所愛著的雙文。人,遠不能說在處理一切重大而復雜的、尤其是與自己命運攸關的決策時,是依靠看理智。剛才在韋府酒莚上看到韋叢小姐第一眼時,他也確曾為她的端莊美貌、特別是那種他從未見賞過的大家閨秀的富貴風態而心扉一動,只是那樣一瞬之后,他便覺察出她那雙不小的眼睛中,雖有羞澀的激動,仍然透出一種板滯來?,F在一想,除了門第懸殊,無論如何,韋叢也不能和雙文相比。
待月西廂下,
迎風戶半開。
拂墻花影動,
疑是玉人來。
      開啟了他如火般的青春情竇,使他墮入最初的愛情的狂喜和驚懼中的這首詩,如今驀地想來,竟也是那樣撩撥人心,讓人身不由己地皈依到彼時彼地的溫情中去。真不知什么原因,自從西歸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陷入此刻這樣溫柔繾綣的懷想中哩。在普救寺鄭夫人為感謝他救人于兵變之中而設置的答謝酒席上,因雙文的美激動得把酒灑在衣服上的癡窘,至今還是那樣歷歷在目。她不特意打扮,讓長長的發髻松松垂下來,壓在那對淡淡暈過的黛眉上,格外顯得瀟灑俏麗。她原本并不愿拋頭露面來見他這“表兄”,迫于母親的意愿,她出來了,卻帶著一臉怨氣,緋紅著雙頰,更加顯得嬌不自勝。多虧了紅娘,指點他寄去兩首《春詞》,顯然得到了這首《明月三五夜》。他永遠也忘不了,他是怎樣在驚喜之中,終于鼓起勇氣,不顧一切去攀著那株細瘦搖晃的杏花樹,急不可耐地窬過西墻,結果把鞋子弄丟了,害他在黑暗中找得好苦的狼狽相。更加難忘的是,那天傍晚,他在茶飯不思的絕望之中,坐在窗下打瞌睡時,紅娘是怎樣抱著馨香的枕衾跑來搖醒他,隨后又捧來嬌羞柔媚的雙文的。那天晚上,斜月當空,晶瑩明亮,幽幽的月光那樣淡淡地鋪在床上,就像罩著一層薄薄的輕云。他神魂顛倒、恍若置身神仙洞府。直到天將破曉,在屋外守了一夜的紅娘來把他們喚起,然后把鶯啼婉囀的雙文又捧走之后,他才想起,他們徹夜之間竟沒有想到交談一句話。那滋味,至今想來亦如一場春夢,令人陶醉。他自然想起了后來他吟成的描寫那一夜風流的三十韻《會真》詩,他想把它從頭到尾吟誦一遍,然后再細細領略一下異日的情懷??墒?,他的喉間竟發不出聲音來,嗓子干澀得很。這使他很掃興,吟詩的情致眨眼  之間消匿了。他忽然覺得自己身上有些冷,打了一個寒噤。
    “……少見世面……哈……”段夫人的笑聲不斷地震響在他耳邊。他有些惶恐地瞅著昏黑的屋頂,想起了自己剛滿八歲那一年,父親喪亡后,怎樣哭哭啼啼地離開京城的這個家,跟著母親跋涉鳳翔,去過那寄人籬下的日子。是呵,要不是自己發憤讀書,十五歲就考取了明經科,就是現在,連這間祖上留下的又小又暗的房間也得不到。他不敢再去想那些連立錐之地也沒有的痛苦日子。他的心中,又涌出那難以抑止的自慚,這自慚,不僅包括這間賴以存身的斗室,還包括正躺在病床上的衰老的寡母,甚至連同那個寄居在普救寺的未經婚娶便已結合的愛人。是的,在韋府那桌酒席上,自己的過去,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難道可以擺到這榮華富貴之鄉來論說,來較量嗎?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竟是這么渺小和柔弱。他沮喪極了,沮喪到沒有任何抗拒或者留待商榷的表示。那種嗯嗯啊啊、吞吞吐吐的反應,不正是獻給主人的一種受寵若驚的媚順!一想到這里,連手心里也不斷地冒出冷汗,他緊緊地咬住自己的牙關,然后,又發出一聲長長的痛苦的呻吟……
“微之兄!”
他猛然聽見有人大聲叫他的名字,連忙睜開眼:不知什么時候楊巨源已經站到自己床前了,他手上端著一只燭火,光在他的臉上喜氣洋洋地跳著。
“正是讀書的時光,就上床睡大覺了,不會是夢到蒲州了?哈……”
    楊巨源把燭火放在炕桌上,便去解身上斜掛著的小包袱。
    “你不是說要回蒲州住到秋末嗎?”
    元稹從炕床上撐起身子,揉了揉昏澀的眼睛,又望了望已經漆
黑的窗外。
    “是啊,家嚴雖然病重得很,但望子成龍呵。非把兄弟趕到京城來不可,還說,‘不能效忠朝廷,就不算孝順父母!’可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是朝廷不要他的兒子去效忠呵。唉,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說著,楊巨源已從包袱中取出一個紅綢小包和一封信,擺到元稹面前。
“你見到她了?”
“你的信和東西,我是當面交到。這是她托我帶給你的?!?br /> “呵,”元稹看著桌上的東西,伸出手來摸了摸,又把手縮了回去,“她人怎么樣了?”
“別忙,你先把這個小包和信看過了再說??窗?”
元稹拿起那封信要拆。
“別忙看信,先開這包。我也想開開眼界,你的癡情雙文到底給你寄的什么!”
元稹看了楊巨源一眼,先把小紅包解開,里面是三件東西:一個玉環,一枚文竹茶碾子,還有一小團黑瑩瑩的亂頭發。剎那間,他便明白了這些東西的大約的含義。他覺得這些東西都在發射一股股火熱耀眼的光束,刺得人眼發疼,他感到心也顫抖起來。他本能地連忙扯過那張紅綢包布去遮住它們。
“慢,”楊巨源擋住了元稹的手,仍在專注地琢磨這三件小東西,“玉環、茶碾子,亂發……真不明白,還是老兄來解解這個謎吧!怎么樣,你這大情人?”
    “我……我也弄不明白?!痹”荛_了楊巨源的目光,他覺得這老朋友的眼中也有一束發燙的光在咄咄逼人。
    “嘻!!怪事,情人會不懂情書!”
    “……真不懂。”元稹低著頭,臉也燒起來了:他又想起了被段夫人取笑時的窘態。
    “好了,別不好意思了。微之兄,我本來勸你到蒲州去一趟,你        不去。你的雙文真是為郎憔悴呵,你見了,才真叫心疼哩!唉……”
    楊巨源大約又想起了他所見到的雙文,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直起腰來,露出一臉微笑。元稹覺得那微笑中帶著許多苦味,他不敢看它,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聽見楊巨源回身來對他說:
    “微之,今天時候太晚了,你聽,又有雷聲,快卜雨了,我也不便走了。你看你的信,我去洗一洗。”
說著,楊巨源已走出屋去。他拿起了那封信,撕開了口,看見了雪白的信箋,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頓時,一雙滿含哀怨的淚眼便浮現在他眼前,他覺得這淚眼中已沒有從前那過多的溫柔,更多的是一種恨和怒,火辣辣的,刺著人的心。他驚恐地停住了正在展開信箋的手,他覺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一般,心口悶得難受。他連忙把信箋又裝回信封,站了起來。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一股風吹過來,把燭光吹得忽閃忽閃的,照在那封信上直跳。他想看它,他又那么害怕看它。
  “我知道它會說什么!可我不知道它究竟說的什么?……難道我連自己真誠相愛的人的心里話也役有勇氣聽了?難道我還有權利去重溫已被自己拋棄的愛的童貞嗎?難道我真的沒有能力去重新燃起自己青春的火焰?難道我還有必要去挽回這已經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去?”他重新陷人不可解脫的心靈的困境……
    當楊巨源回到屋里來時,他看見元稹已睡到床上,用手和衣袖蒙住了自己的臉,身子就像一只蜷伏的蝦;幾張信箋,零零落落地散在床沿上和地上。“微之!”他叫了一聲,但元稹并沒有應聲。他彎腰拾起信箋,把它們裝進信封。他覺得有些奇怪,他想不到他會剛剛讀完情人的來信就睡去。今天一來,他就感到主人的情緒有一些反常,尤其是他表現出的對雙文寄來的這些東西的不必要的靦腆和不應有的冷淡。終于,他忍不住拿起雙文那封信。在那如豆一般跳躍的燭火下,他只看了那么幾行,他的心,就突突地跳動起來。
    ……終于接到了你的來信、你的溫暖的問候。是悲?是喜?我的心呵,久久不能平靜。你送給我的口脂、特別是那合簪花,真是美極了。我知道,它們深深浸透著那么溫馨的愛,可是,我將打扮給誰看呢?不知怎的,看著它們,我反倒止不住悲痛和嘆息。固然,學習進修,是極需要安靜的環境,住在京城,師友相助,十分必要,我完全能夠理解??墒俏夷?唉,我只恨我這個粗劣的人,原本應該被人遠遠拋棄的啊!我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怨我這只禿筆,怎么也不能把我的感情都表達給你。這時,我只有在心里不停地祝福你:千萬珍重啊,我心愛的人!
   這里有一枚玉環,是我幼小時玩弄的,寄給你,愿你把它佩帶在腰間吧。玉:堅貞不變;環:始終不斷。再有一縷亂發,一枚文竹茶碾子。這幾樣東西當然談不上珍貴,意思你定會明白:你像玉一樣堅貞,我的思念像環一樣不會解脫,我的淚痕留在文竹上,我的愁苦像亂發一樣纏繞不斷———這就是我要捧給你的一顆心。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永遠相好不分離!我的身子離你很遠,可我的心呵,卻緊緊貼著你。什么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你喲?我早已不堪忍受對你的思念之情了!是苦,是甜,但愿兩顆相隔千里的心,不可分離地融合在一起!
    千萬珍重??!春末的風很大,不要光顧讀書,忘記把飯吃飽。說話要謹慎,自己多保重,不要多掛念我……”
劈嚓——一個驚雷在屋頂炸響,震撼了坐在床沿出神的楊巨源,如同把他從一個攫魂奪魄的夢幻中驚醒。這時,一陣狂風掠過窗戶,撲滅了燭火,奪去他手里的信箋,把它們吹散到黑暗的角落。他連忙驚惶失措地去抓撲,在屋里徒勞地轉了幾圈。接著,瓢潑似的大雨落下來了,打得屋瓦嘀嗒響。
    “世間竟生出這樣美好的女子,又竟會讓她生出這樣多可怕的悲哀?這到底是為什么?”他走過去,用手去推了推躺在床上的元稹。
    “微之!”
    元鎮受驚涼似的動了動,然后坐了起來。
“微之,你為什么不娶她?你怎么啦?你說話呀!”
黑暗中,他看不清他的臉。他抓住他的兩臂,他覺得這兩條臂膀在抖動。一道閃電射來,他看見了一張慘白的淚光漣漣的臉,可惜地擺了擺,好像剛剛忍受過一張難堪的屈辱,顯得那么卑怯難看?!八钦f不可能,還是說不愿意?”他的嘴唇好像在動,但他聽不見他說什么。雷聲漸漸變小,雨聲越來越大。他心里,倏然明白一


場可悲的事變已經和正在發生。他抓住元稹雙臂的手慢慢松開。他想去找到那封吹散的信,但什么也看不見。雙文那明明白白說出的預感,和她偏偏義要追尋的疑問,已變成一種實在的悲哀,流進了他的心,是那樣苦和酸。他想起了他在蒲州普救寺里安慰雙文的那些話。他對她說,元稹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浮浪子弟,是真真視富貴如浮云的有為青年,難道是自己的眼睛看錯了人,還是自己原本就沒有仔細去看過?他記得,有一回,他們在一起擺談開元年間當了泰山封壇使的張說,把女婿鄭鑒一下子從九品官就提到五品的笑話時,李公垂就曾認真勸過元稹趁早找個好“泰山”。當時,他是親眼看見元稹搖搖頭,頗為不屑地一笑置之。那么,現在發生的一切,又為的什么呢?他想弄清這一切,他要讓元稹親口回答他。當他向那黑暗的角落看去時,他忽然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想問了,他想起了剛才在閃電中照見的他那張卑怯的臉,心中不由生出一種輕蔑來……
    當元稹從如夢如幻的一夜中驚醒時,天已經大亮了。他坐起來,看見一束眩目的陽光從窗外射來,亮晃晃地照在炕桌上。桌上,雙文寄給他的那三件東西——玉環、文竹茶碾子、亂發,靜靜地擺在那里。沒有雙文的信,但那枚玉環下卻壓著一張詩箋。他拿起那張詩箋,上面墨跡還潤潤的。有一個詩題:《崔娘》
清潤潘郎玉不如,
中庭蕙草雪銷初。
風流才子多春思,
腸斷蕭娘一紙書。
“巨源!”他猛然叫了一聲,跳下床。他想起了昨晚宿在這里的朋友。屋里空蕩蕩的,他出去一問,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告訴他,楊巨源天剛亮來看過她就走了。他若有所失地回到自己屋里。他忽然又想起雙文那封信,慌慌張張四處尋找,沒有找到,便無力地坐在床上,拿起桌上那首詩,臉上浮出不知是甜還是苦的笑。
    “巨源,你罵得好呵!今日蕭娘斷腸,當初多情潘郎,你這個寡廉鮮恥的‘風流才子’!”他在心里不斷這樣罵自己,就像一個等待受罰的罪犯,巴望早一點受罰,用痛苦來解除對痛苦的恐懼。如果說在昨晚,他愧見楊巨源這個在京城唯一了解雙文的友人,感到無地自容;那么眼下,他卻多么希望這個在京城唯一見到過雙文的人,就在面前,更狠一些諷刺他、痛罵他,以至把他痛打一頓也好??墒?,當他再見到楊巨源時,已經是第二年冬天的事了。
    第二年,也就是貞元十九年。這年春天,元稹以書判拔萃科登第,授秘書省校書郎。沒用他操心,便在韋夏卿的府第,舉行了破費不少的與韋叢小姐的盛大婚禮。十月,已升任太子賓客的韋夏卿調任東都留守,元稹夫婦作為侍從便也一同到了洛陽,住在履信坊岳父府第。一天,在街市上,他與楊巨源邂逅相逢。楊巨源倒沒有像他所預想的那樣,給他一些難堪,對他和雙文的事,似乎已顯得有些淡忘。但是,他還是在他不無尷尬地探問到雙文的消息時,告訴他雙文已經嫁了人。還告訴他,雙文是在得知他已娶了韋小姐,病了整整一個秋天,幾乎是死而復生之后,才在冬初嫁給了蒲州一個商人,出嫁的時候,病還未好完。元稹當即央求楊巨源陪他到蒲州去一趟,楊巨源竟也欣然答應了。剛開了年,元稹買了幾樣禮品,便與楊巨源一同到了蒲州。在雙文的新家,開門迎接他們的是一個敦敦厚厚的中年漢子,想來就是雙文的商人丈夫了。楊巨源與這商人大概也見過一兩面,顯得很隨便。他告訴這商人,說元稹是雙文的表兄,路過此地,特來看望一下雙文表妹。商人笑吟吟地接下元稹手中提的幾樣禮品,便進內間去轉告他的妻子。一會兒,商人從內間出來,陪著一臉抱歉的笑,說他的妻子病在床上很厲害,不能出來與客人見面。元稹知道,這是雙文不愿意見她。他也不愿馬上就回洛陽,他心中還存有一線希望,便決定在蒲州住上幾天等一等。一住下就是十多天,其間雖經楊巨源從中周旋,雙文終究不肯見他,只寄給他一首詩。無奈,他只得怏怏地踏上歸途。離開蒲州那天,正是寒潮來臨,下著漫天大雪。他原本是想等這場雪下過了才走的,因為這天早上,楊巨源給他帶來了雙文寄給他的第二首詩,于是,他便決定當天走了。也許就是因為途中這場大雪的緣故,一回到洛陽,他便生了一場大病。這場病,從治療,到痊愈、將養身子,前后拖了兩三個月時間,是他一生中患過的兩場最厲害的病之一,另一場病就是大和五年,也即是他五十三歲那年七月二十二日,從發病到死亡只有一天時間的那場暴疾。在洛陽的這場病中,他倒因之得到一個他一生中頗為重大的創作啟示。
    元稹在溫暖的錦裊里把身子挪了挪,想盡量躺得舒服一些。天剛剛昏黑,夫人韋叢就硬把他推上床,說就是睡不著,躺在床上將息也是好的。雖然春天了,她還是在他腳下塞了一個暖暖的溫壺。她服侍丈夫喝下藥湯后,怕他寂寞,還點亮一支燭火,才走出房去。
    他躺了很久,還是不能入睡。書,看看就覺頭暈。想醞釀兩句詩,怎么也提不起興趣。自從在蒲州讀了雙文寄給他的那兩首詩后,一兩個月來,就連一首詩也做不出了。詩是要寫真感情的,而今,自己真真的感情是什么呢?
自從消瘦減容光,
萬轉千回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
為郎憔悴卻羞郎。
“雙文啊,你寫給我這樣的詩,就好比擰住了我的心,使我分不清這顆心在為你而疼痛,還是為自己疼痛!”他想起了兩月前在蒲州剛接到雙文這首詩時的心情。最初,他見到雙文丈夫第一面的時候,有那么一瞬,感到為雙文嫁了這么個庸俗、丑陋的商人而羞愧。繼而,便被對雙文的憐憫之情取而代之了。他去過雙文家好幾次,沒有見到雙文,大約也包含一種怨懣吧,對雙文那個木然微笑的丈夫,總要生出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汕笑。當把雙文這首詩從楊巨源手上接過來讀過之后,真正深深地刺激了他的感情。想來,雙文不管用什么樣的語言來罵他,他也不會覺得過分。他此行的目的,不正是他長久以來盼望的用雙文擲給他的痛苦來解除他自己的痛苦嗎!可是,他并沒有遭到預料的慘重的辱罵,她只是還像從前那樣,一下子就準準地摸到了他的心,撥掉了他心中那個虛弱的感情的支點:“也許你早聽說我的面容失去了光彩,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吧?請你不要自以為是地認為,我為了旁觀者含羞不起,不敢見你的面。我實在是為了你的作為,才面容憔悴為你難為情!”——這首詩顯然激起了他那么復雜難堪的感情,同時,也激起了他更加迫切見到雙文的愿望。如果最初,他也曾想通過一些無言的解釋來實現對雙文的一點撫慰,那么此時,他已純粹為心中一種莫名的沖動所驅遣了。當天和后來幾天,他都不斷到雙文家去,然而終于沒有見到雙文。大約就在他離開蒲州那個風雪迷漫的黃昏吧,也即是接到雙文寄給他的第二首詩時,他才醒悟:失去的已經失去了!
棄置今何道,
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
憐取眼前人!
  “你已經拋棄了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從前是你自己親近我,追求我呵。請你還是用過去對我的情意,去憐愛你現在的妻子吧!”一兩個月來。雙文的詩,不斷在他耳中、心中、夢中鳴叫著,反復著,就像施以他的沉重的鞭撻。可是,它又并不完全是鞭撻,它更像一根繩索,緊緊地捆縛著,使他在其中徒勞無益地糾纏和掙扎。
    元稹把蓋在錦衾里的身子又挪了挪,一腳把那個溫壺蹬到一旁。他不但覺得身上筋骨發疼,而且發熱。然后又撐起身來,抓起旁邊一個枕頭來塞在頭下。可是,頭還是那樣沉重,心里也憋悶、煩躁起來。忽然,他聞到一股刺鼻的香氣飄浮過來?!斑@氣味又來了,真討厭!”自從倒上病床后,總是到了晚上這個時候,就要聞到這香氣,刺得他的鼻和喉難受。他憤憤地把腳放下床,趿上一雙木屐;扶著門檻出去了。他要去尋找這香氣的來源,然后把它消滅。
  月亮離頭頂那么近,又大又黃的放著光,全然沒有一點恬靜、清冷的韻致。在韋府這個大院落里,他們的住房本來靠近后花園,可是,他覺得走了好久,才走出那條長長的回廊,來到通往花園的月門。這里的名花異卉多極了,韋叢經常勸他到這里來散散心,有時剛走到這門邊,或是走進花園不遠,便失去了所有的興致。因之,住到這里雖說已快半年,他總也記不清這花園里有幾個涼亭,幾座小橋。但這時,他的確聞到了那惱人的香氣,就從這里噴出。他的木屐,在一座奇兀崢嶸的太湖石的陰影中,絆了一下。他連忙扶住一株老得禿了皮的古松,定了定神,一團裊裊如篆的煙云,就在不遠處的一顆已發了葉的桃樹旁邊浮起來,在月光下閃著蛇肚一樣的灰白色!那煙云向他飄來了,他只覺得喉間一陣癢痛。對了,這不是一個燃燒著的香爐嗎?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征服者的微笑:他可以在頃刻之間,就撲滅這煩惱之源了!
驀地,他驚慌地剎住腳步,他看見那香爐后面冒出一個人頭。這不是韋叢嗎?她剛從跪著的地上站起來,將手中一個大紅薯似的黑色東西放在香爐前面。他看清了,這是一只烏鴉的死尸。她雙手合十,向這只死烏鴉恭敬地作了三個揖,便念念有詞地禱告起來:“……保佑夫君……消災滅病……”屏住呼吸,隱在桃樹后面的他,終于明白了,這一兩個月來,妻子天天在向這騙錢的女巫們虛構的烏鴉神抵頂禮膜拜,祈求丈夫的健康。嗤!一一他忍不住從鼻孔中噴出一串細微的譏笑。這笑,似乎是他尋到一個答案的欣慰,又似對這答案更大的惱怒。
    此刻,月光照在她那張團團臉上,發出一種神秘而癡鈍的光采,使他覺得有點滑稽。他想起了她施在額頭上的厚厚的鉛粉,和涂在兩腮上的猩紅的胭脂。這與雙文那腮不施朱面無粉的輕靈灑脫相比,實在蠢笨得很!前些年,時興細長眉、小頭鞋、窄衣裳,而眼下早已……哎,女人家的事,怎么好說。你看,肚里的娃妹都好幾個月了,也不找件松寬點的衣裳來穿,還把腰勒得緊細,不難受,也難看嘛!就說這燒香拜佛,到底求的哪門子事,你知道嗎?生在書香門第,不工書札詩文且不說,為啥那顆心呵,有時就像她那一手針線活,粗疏得令人生氣?他扶著桃樹枝杈的手顫抖起來,他想猛然沖上前去,打翻她面前的香爐,大聲對她喝問:“你燒香拜佛要祛他身上的病,你竟不知,你本來應該祛除他心中的病呵!他心懷鬼胎,心中裝的不是自家的妻子,你早應該痛罵他的不貞,用你無情的威力,驅凈他心中的邪惡!可憐而可恨的女人啊,你的溫順和善良,不  比世問的刻薄和狠毒更為可怕嗎?”他猛然抽身奔出花園,穿過那  座月門,然后跌坐在那條回廊的欄桿上。
    他在回廊的欄桿上坐了好一陣,才拖著疲憊不堪的兩腿回屋睡了。他不知道自己人睡沒有,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妻子已甜睡在他身旁,正發出圓潤而輕微的呼吸聲。她微張著嘴,似乎要笑或說什么,她年輕、豐滿的胸脯在錦衾下面柔軟地起伏著。桌上的燭火早已燃盡,窗外已經晨曦初現。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長久地審視著放在枕上的妻子那張含著稚氣的臉。一縷柔和的天光投射到這張瑩白中透出鮮紅的臉上,漾起一股甜美、歡快的波紋。她那雙嘴唇,真有櫻桃一樣艷潤,剛像咀嚼似的動了動,又輕輕抿了起來,露出撩撥心弦的鮮美。陡然,他的心萌起一陣沖動,他驚異自己怎么從來沒有發現過妻子有這樣的美!他把半掩在錦衾里的那只右手伸出來,準備立刻推醒她、擁抱她、親她,然后把自己的心向她傾訴,向她懺悔,向她道出他對她的一切冷漠和惡意,求得她的寬恕,允許他從現在開始,把自己全部的愛獻給她。但是,他那只因激動而微微發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因為她忽然動了動,翻了一個身,把臉朝著床里睡去了。錦衾被拋開了一角,露出了她那渾圓多肉的臂膀和因勒束而留下一圈紫班的腰身。他沮喪地垂下手,慌忙把眼光掉開了。
    這時,他清醒而痛苦的意識到了自己心中的梗塞,因為就在剛才妻子翻身的那一瞬,他的眼前便掠過另一個人的陰影,正是這一閃而濃重的陰影,使心中對妻子的美好情意倏然斷裂。一個“眼前人”,一種“舊時意”——不可遏止的欲望,便從這惱怒的矛盾中脫穎而出,并在他的心海掀起巨大的波瀾……他慌慌張張跳下床,穿上衣服,急急走到窗下那張書桌前。他用力推開兩扇窗葉,讓明亮的晨光投到桌上。他抽過一札桃色箋紙,坐下來,拿起了一支筆。他想起了韓退之所作的那一篇《毛穎傳》,他僅僅為了向世人道出那“雜駁不實”的故事便完了?講述荒誕離奇的故事,可以渲泄心中的隱秘;而活現充滿血淚的現實,不可突破情感的梗塞?我要從心中驅走那個應該驅走的歷史。我要讓那個被我玷污過的實在的美,變成無瑕的美的影像。我要把我心中占有的美,拋出來,變成眾人心中的美?!疤煜碌娜税?,我要用我的筆,還給你們一個天下的美!當然,你們不要以為這是我的寬宏大量,我不過是為了自己,為了我的現在和將來,為了我的心靈不可舍棄的平衡。我是一個真正的鏗吝人!”
    一篇傳奇與一場大病同時結束了。元稹嘗到了一種從未領略過的身心雙健的快樂。這篇傳奇寫了一個美好得使他自己都感到驚異的雙文。只不過在傳奇中僅僅用了雙文的小名鶯鶯。暴露雙文的真名,他是不能這樣做的;但要用一個毫不相干的名字,又決不符合他內心的隱情。他覺得他終于擺脫了長時間來的精神困境。但是,就在他從最初的自憐自愛的情緒高潮逐漸低落的時候,他痛苦地發現了一個重要的漏洞:張生(這自然是他自己在傳奇中的化名)何以要拋棄那么美好,多情的鶯鶯呢?當然,如果這張生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罵成一個流氓、惡棍。但他畢竟不能這樣罵自己呵。他發現,他已把自己投入一個冰炭難容的境地:在鶯鶯和張生之中,必定只存在一個美,而不是兩個。于是,他想重寫這篇傳奇,寫出一個美的鶯鶯,再寫一個不美也不丑的張生。當他煩躁地撕掉一張又一張草稿紙的時候,他才又明白,這純屬徒然。他扔下手中的筆,站起來,望著窗外夜空的那輪明月。“用什么東西去與它相比,不顯得污濁難看呢!”他難過得幾次想把這篇東西舉到那燭火上去。
就在這一籌莫展之際,不速而至的李公垂讀到了他這本不愿示人的傳奇。李公垂當即拍案連聲叫絕,嘆為觀止。對友人的嘆賞,他自然有些感觸,但忍不住還是委婉地談起了自己的苦惱。才思敏捷的李公垂只略一思索,便道這確實有一個“漏洞”,但決無必要在張生身上去作那些畫蛇添足的文章,只需要說明張生之所以拋棄鶯鶯,是忍痛割愛而避“女禍”便很夠了。還頗為自賞地說,這“女禍”之論是古今來最為工穩的作文命題,特別目前朝廷又在三令五申制止腐化的時候,就更合時宜。接著,他還興致勃勃談到自己的一個發現:皇帝特詔的制科考試就在明年,只要有了這篇傳奇先行  獻上,扶搖青云指日可待!對于李公垂的“發現”,包括那個“女禍”  之說,元稹當面便表示很不以為然。這倒使李公垂甚為驚奇:這等力作不為求功名,寫它何用?當然,他是無法真正理解作者的難言的苦衷,他絕對沒有想到這竟是作者私生活的一篇自述。
      也許,一些偶然的事變,會輕易更動原先看來不可更動的東西。過了一年,也就是元和元年正月,正當元稹罷了校書郎官職,一心攻讀迎接制科考試的關頭,他的岳丈、太子少保韋夏卿病故。朝廷內的黨爭已越鬧越厲害,轉眼便失去靠山的元稹,陷入了不知所措的迷惘之中。他不敢設想他將重新經歷過去經歷過的失敗和冷落。就在他陪同哭哭啼啼的妻子,把岳丈的靈柩從洛陽迎回長安的途中,他終于想到那篇已扔到書箱里的傳奇和朋友李公垂的建議。熱心的李公垂幾乎是代筆修撰,不僅在傳奇末尾加上他那頗為得意的“女禍”之說,而且以女主人公鶯鶯的名字給傳奇取了一個連作者也叫好的題目:《鶯鶯傳》。末了,連同李公垂所作的一首《鶯鶯歌》,獻到了主考官韋貫之的恩師、身居副相的裴垍裴兵部那里。裴兵部不僅把它推薦給了自己的擔任主考官的門生韋貫之,而且徑自獻到皇帝御前。一天,元稹接到宮廷旨意,要他再獻新篇,他無以為應,誠惶誠恐,便把原先寫給雙文的那一二十首還找得到草稿的情詩,也抄謄出來獻上了。絕對出乎他的預料,《鶯鶯傳》和那些“艷詩”即給雙文的情詩,竟使他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实鄹叨荣p識他的作品,宮廷藝術家把它們譜曲傳唱,并跟著皇帝稱呼他為“元才子”。更不用說他的大名如何傾動京華的盛況了。緊接著,他被皇帝欽點為制科甲等第一名,敕授令人羨慕的職位左拾遺。
    但是,《鶯鶯傳》所獲得的巨大成功,如同李公垂的那一筆“女禍”之說一樣,并沒有真正補好《鶯鶯傳》原有的那個“漏洞”——當從天而降的幸福的陶醉,被楊巨源破壞之后,元稹才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他是在考場上重逢蒲州一別已快兩年的友人楊巨源的。當時,他那樣高興地向他迎去,楊巨源竟對他怒目而視,拂袖而過,給了他一個很大的難堪??梢哉f,他是用對雙文的愧疚諒解了雙文的同鄉的無禮。所以,考試一完,他又特地央求李公垂去邀請楊巨源到他府上宴飲,但又被楊巨源斷然拒絕了。誰知,制科發榜后,李公垂、辛丘度等友人,在大家常常聚會的西明寺牡丹園為他和白居易登第慶賀的酒會上,楊巨源竟出席了。元稹便以幸運者應有的謙虛,主動向楊巨源表示親近,楊巨源似乎毫未理會。酒過三巡之后,楊巨源忽然走到元稹面前,將一個手抄本扔到元稹手上,指著上面的一段文字要他讀一讀。元稹一眼便知這是本《鶯鶯傳》,他有些驚慌地抬起頭來,一觸到楊巨源那格外冷峻的目光時,他心里便已意識到這一定是有關雙文的什么事。還容不得他作進一步思考的時候,楊巨源又用指頭指著《鶯鶯傳》,用一種不可違抗的氣勢,逼著他去讀他指出的那一段文字。就像對傷口的感覺遠比其它部位敏感一樣,他一下就意識到了這段文字的嚴重性。
大凡天下應運而生的尤物,不害自己,必害別人。像崔鶯鶯這樣美貌妖饒的女子,假如得到一個富貴郎君的寵愛,她不變成興風作浪的云彩和雨露,也要變成帶來洪水的蛟和無角的惡龍。難道人們忘記了,往昔殷紂王,周幽王。擁有百萬之眾的國家,勢力何等煊赫??墒牵麄兌际菫榱艘粋€女人才一敗涂地,國破人亡,至今被人恥笑。我深知,我的德行遠遠不能戰勝可怕的妖魔,我只好忍痛割愛了……
    當他不得不按照楊巨源的意志,重讀這些文字的時候,他驚懼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讀到的這些字句,竟會是他的《鶯鶯傳》上的文字!他真的這樣用自己的筆,把鶯鶯指為妖魔,為張生找到了拋棄她的理由?這哪里是一篇文章的“漏洞”,這明明是一個致人死命的陷阱呀!當他驚慌不安地掏出手巾去揩額頭上一涌而出的汗水時,楊巨源已拿出另一樣東西遞到他面前一一那是幾張揉皺、變黃的信箋。他覺得那么眼熟,他只膘見了那上面的幾個字跡,剎那間,它便像燃起了一堆火,倏地炙燙了他的兩眼:這不是雙文的那封信、也就是他已憑著回憶寫到《鶯鶯傳》里的那封信的原件嗎?他害怕抬起頭來去看拿著這封信的人的臉,他只看見信在那只巨大的手掌里燃燒。他覺得心里也燃起來了,那樣火辣辣的難受。他慌忙伸手去拿那信,這倒不是怕泄露一個秘密,它怕這團炙人的火焰,想把它迅即撲滅在自己懷里。然而,那信和那巨手縮回去了,他聽見一個振耳欲聾的聲音:
    “元微之,不能怪我楊巨源不諳君子之道,好揭人隱私,且問你,用這樣的文宇來污罵一個清白無辜的女子,讀書人的天理人情到底何在?”
    話音未落,那信被擲到桌上,并飛濺開了。他看見酒星浸在雙文那娟秀的字跡行間。他覺得腦袋嗡地炸響開來,他連忙閉上眼睛。對于楊巨源剛才那一番聲色俱厲的斥責,除了他而外,恐怕只有李公垂能看到它的嚴重性。因為他隱隱約約聽見了李公垂正在對楊巨源解釋的一些話。他想制止李公垂那種多余的解釋,因為一切辯解,在了解他和雙文的楊巨源面前,都會顯得無力而滑稽,甚至令人厭惡,果然,他聽見楊巨源從鼻腔中噴出一聲冷得驚心的譏
笑:
    “依公垂兄之見,只要能換得功名利祿,什么東西都可以出賣了?”
    “巨源兄,我是說……”
    他聽見李公垂語塞了。他下意識地側過頭去,他看見楊巨源仰望著廳堂的彎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繼而用硬咽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雙文啊,你這癡情的女子!你真真是瞎了眼睛,連老天也瞎了眼睛呵……”
    兩行淚水溢了出來,在楊巨源臉膛上那些稀疏的髭須間流動。他覺著了那淚水的苦味。楊巨源拂袖而去了。
    那天的聚會不歡而散。元稹待所有的朋友離去之后,獨自喝完席上剩下的酒,收拾起散落的那些雙文的信頁,趁著暮色,踉踉蹌蹌尋到西明寺的牡丹園里。在一叢怒放的牡丹花前,他用雙手扒開泥土,埋下了雙文的信。然后磕頭,然后垂淚、發呆……就這樣,他在那座信塚前呆了整整一夜,天明之后,方才離去。


(原載于1983年《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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