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學研究領域中的新突破
——評徐清著《沙孟海學術研究》
李立中
(沙孟海書學院副院長)
在二十世紀眾多老一輩書家中,沙孟海是一位獨具一格、影響深遠的人物,他不僅精研書藝,以一手雄厚遒勁的“沙體”享譽當世,更因學養深厚、為人誠樸而贏得各界學人的敬仰。啟功先生在《<沙孟海翰墨生涯>序》中講到:沙先生的字給人以浩浩落落之感,往深里看去,有多方面的根柢修養,這應當歸之于功夫、性格、學問、素養綜合的效果。沙孟海的書法藝術之所以具有厚重體格、宏大氣象,正是以其淵博精深的學問為支撐,學術與藝術互相融匯貫通之后達到的境界。
徐清博士積十年心血,對沙孟海的學術淵源與生成,學術研究的構成、內容與核心特征以及治學精神,進行全面、系統的研究,深入、獨到的分析,在這部新著《沙孟海學術研究》中以洋洋三十多萬言,多視角多層面地展現了當代書壇泰斗沙孟海具有現代特征和豐富內蘊的學者形象,從內在本質層面挖掘了沙孟海治學與治藝的緊密關聯,相比于以往的研究,達到了新的學術高度和深度,令人耳目一新。該著不僅將沙孟海研究推向深入,而且在個案研究上也具有典型意義和價值,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學術范例。具體而言,至少有以下三方面值得充分肯定:
首先是開闊的學術視野。沙孟海本身的學術寬廣度,決定了作者也必須具備跨學科的視域、多領域的學識基礎。該著下篇“沙孟海學術研究的構成與內容”涵蓋了文學、語言文字學、金石考古學、書學、印學等五大學科領域,分章分節詳細展開,已非一般研究者所能駕馭。以語言文字學為例,沙孟海既諳熟傳統的訓詁、音韻、文字理論,將其充分運用于金石碑帖的題跋考證,又能接納近現代語言學、文法學理論,撰成《助詞論》等長篇論文,還曾就中國文字學史、比較文字學和中國字體演變史等提出研究構想、逐步展開系列研究,這就要求作者在該領域具備扎實的基礎,方能理解沙孟海青年時期的學術志向和抱負。徐清在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古代漢語專業的碩士求學歷程和扎實基礎,使她在接觸沙孟海的這些著述材料時,更容易快速而準確地切入。
沙孟海的治學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文化發展以及諸多重要學者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該著能將沙孟海置于時代大背景、社會大環境和繁多的人脈關系中,以此來認識沙孟海學術思想的生成、學術研究的內容和意義。晚清民國時期,西方近代科學、文化觀念被中國學人積極引介,中國傳統文化和思想學說受到新一輪的檢驗和重估,相伴而生的“國學”熱潮、“科學主義”思潮、“整理國故”運動、新史學革命、古史辨運動等風起云涌,沙孟海身處其中,亦經受洗禮,并思考和選擇自己的學術之路。徐清能將沙孟海所置身的時代場景加以清晰地勾勒,更將沙孟海對新文化運動的態度,對章太炎、胡適、顧頡剛等人學術倡導的積極回應和自我立場,做出多層面的分析和梳理。同時,她還從地域文化、交游群體的角度,比如沙孟海與清代以來的考據學派、浙東學派之間的聯系,他與寧波的文學名士、上海的金石書畫家群體、中山大學的學者群體、抗戰期間重慶的學者及篆刻家群體之間的往來等,揭明沙孟海的學術淵源、衍變過程和促成因素。
其次是詳實的文獻資料和精細的梳理解讀。作者能充分利用沙孟海的日記和信札等資料,尤其對是《沙孟海全集》中的《日記卷》四大冊、一百多萬字的手稿,首次作出如此全面、細致的校點、解讀和挖掘,又從《若榴花屋師友札存》和沙孟海書學院藏品資料中發現諸多重要信息、線索,考查了沙孟海與章太炎、馮君木、況周頤、朱孝臧、聞宥、陳訓慈以及南高師學人等交往的關鍵細節,沙孟海早年于考古學家安特生論著的接觸和考古學知識的逐步確立過程等,每一個內容點的揭示,都有助于我們對沙孟海獲得更深入的認識。不僅如此,作者所用資料并不局限于沙孟海本人的著述,還能對沙孟海曾精讀或瀏覽過的古代文史典籍、近現代書籍報刊加以檢閱,真切把握沙孟海所經歷的思想發展和學術脈絡。其中對《中國古器物學講稿》引用近現代中外著述一百余種的一一校核、統計以及列出的附錄簡目,既可見出沙孟海撰《講稿》的廣征博引,同時也體現了徐清在梳理這些著述時所下的細密功夫。此外,從該著最后列出的二十頁、三百余種“參考文獻”,其涉獵之廣、資料之富亦可見一斑。
第三是深入的論證分析和敏銳的思辯能力。作者對沙孟海的治學既全面涉及、又重點突出,能緊扣其核心觀點和學術根基所在,進行絲絲入扣的解析。統觀沙孟海一生的治藝、治學,金石考古學是幾乎貫穿始終的重要支柱。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沙孟海對以往金石學研究存在的問題進行反思,更將近現代考古學知識和方法納入自己的視野,接觸中國史前考古學,關注安陽殷墟發掘和考古新發現,這段時期的積累對他后來的治學包括書學、印學研究產生重要影響。徐清能從學科的歷史背景出發,考察晚清民國學界對“金石學”、“考古學”學科內涵的不同闡釋和觀念演進,對沙孟海學術理念的嬗新和來龍去脈加以明瞭清晰的闡述,對《中國古器物學講稿》中棄用“金石學”概念、改稱“古器物學”的深意做出準確的剖析,同時她還對沙孟海考古研究中因時代條件、資料局限而產生的偏失進行客觀分析,評價其學術史意義。
沙孟海的書學、印學研究相對于他在其他領域的研究而言,較為書家和藝術界所熟悉,但是深究起來,仍有進一步發掘和探討的空間。徐清對沙孟海《近三百的書學》一文在發表初期的實際影響力重新加以審視,認為并未得到學界足夠的重視,其真正受到關注和推尊是在八十年代以后,沙孟海書法史著價值在后來的日益顯現或謂“追認”,恰也證明了他的識見不凡。徐清還將沙孟海對印學史的建構置于民國印學研究的背景下加以觀照,既與傅抱石《中國篆刻史述略》、鄧散木《篆刻學》以及羅福頤、王人聰合著《印章概述》等做比較,闡明沙孟海印學理論的鮮明特色和研究體格,又將沙孟海的《印學概論》(一九二七年)與《印學概述》(一九六二年)作對比,明晰其前后期印學觀點的異同,還對沙孟海“浙派”觀的轉變及其外因、內因進行環環相扣的分析。
“沙孟海學術研究”這項個案選題看似普通,因為“沙孟海”之名在當代書壇、印壇無人不曉,被尊為一代學者型書法大家,然而實際上,多數書家和論者對沙孟海的治學并不十分清楚,主要也只關注他的書法、篆刻創作風格和書學印學觀點本身,或僅僅將其學術背景泛泛交待,正如該著《前言》中所說,“光環的籠罩和歷史的遠去,在很大程度上阻隔了世人尤其是后輩對他的切實理解”。所以徐清作為青年學者,能有勇氣、膽識選擇對沙孟海的學術、藝術生涯和內涵進行多維度的探究,已然難能可貴,更何況其論述和分析能做到切實、入理,能將傳統的考據與現代的思辯有機結合,靈活運用。
徐清在十年前撰就博士學位論文《二十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之研究》,她的博士生導師陳振濂教授曾給予評價,認為體現出“扎實的文獻功夫與敏銳的思辯能力”,如今對這部新著又給出“別開生面”的稱賞,這并非虛評。沙孟海是真正意義上的二十世紀書法泰斗,徐清的著作為之提供了充分的證明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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